鲁迅全集(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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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旧闻钞(11)

余幼作客,历馆胥门,几及十年,所交亦众,惟趋炎逐热,俱非同心,独吟香一人可共患难。君姓俞名达,自号慕真山人,中年累于情,比来扬州梦醒,志在山林,而尘绁羁牵,遽难摆脱,甲申初夏,遽以风疾亡。著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闲鸥集》等书。诗亦清新不俗,《夜过青浦》云:一櫂长驱去,篷窗兴不孤。港收陈墓镇,风送淀山湖。樯影月扶直,船闻浪激粗。鱼龙多变幻,放眼亦仙乎。《游磨盘山》云:鸟道盘盘壁万寻,支筇选胜独登临。寺余半角佛犹古,径转三叉云更深。夕照淡扶孤塔直,西风寒酿暮钟沉。题诗一笑留鸿爪,要与山林证素心。《舟次浒关》云:篷窗屈指算征邮,犹听吴音到耳柔。分付征帆迟一夕,要留明日别苏州。《遨游真娘墓》云:何处埋香土一抔,墓前短碣没蒿莱。芳魂地下曾知否,踏遍斜阳我独来。杂句如《晚眺》云:一湾流水环溪曲,半角斜阳落塔尖。《遣怀》云:贫惹人嫌休算辱,愁须自遣不妨瞒。《题虎邱寺壁》云:坏塔风凄铃语寂,荒池水激剑光浮。《纵笔》云:惟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五言如《山中》云:林深酣鸟乐,山静笑人忙。《流太湖》云:势挟鱼龙壮,声骄鹰隼呼。《梦中得句》云:花浓忙乱蝶,波静稳闲鸥。皆佳。

官场现形记

《新庵笔记》三

昔南亭亭长李伯元征君创《游戏报》,一时靡然从风,效颦者踵相接也。南亭乃喟然曰:何善步趋而不知变哉?遂设《繁华报》,别树一帜,一纸风行,千言日试,虽滑稽玩世之文,而识者咸推重之。丙午三月,征君赴修文之召,惜秋生欧阳巨源继之。……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我佛山人笔记》一

果报之说,儒者不谈,然有时相值之巧,虽欲谓之非果报而不得者,使非余亲见之,犹未敢以为信也。临桂某甲,讯其姓名,本宦家子,与其弟同寓上海,瞰其弟之私蓄,欲分之,弟不可。甲父宦天津,甲惑于妇言,密达书于父,诬其弟以秽事。父得书大怒,驰书促其少子死。甲得父书,持以迫其弟;弟泣求免,不可,遂仰药。甲即谋鬻其弟妇,弟妇惧,奔余求救,余许以明日往责甲,其弟妇已在妓院矣。即走妓院威其鸨,迫令退还,为之择配,谓事已了矣。不数日,有人走告余,谓甲妇为人拐逃,甲已悔恨而为僧。以甲之非人也,一笑置之。阅数月,又有以异事来告者,谓某乙利甲妇之储藏,诱拐之,既尽所有,狂恣凌虐,妇不堪其苦,已奔某妓院,俨然娼矣。某妓院。即甲鬻弟妇处也。初不信,访之果然。妇且笑语承迎,略不自愧。呜呼,请君入瓮,其报何酷且速哉!此事余引入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而变易其姓名,彰其恶而讳其人,存厚道也。

《新庵笔记》三

《涤庵丛话》载曾见某报刊娄西任庸子投函云:吴研人先生小说巨子,其在横滨则著《痛史》,在歇浦则作《上海游骖录》与《怪现状》,识者敬之。不意其晚年作一《还我灵魂记》,又何说也?因作挽联曰:百战文坛真福将,十年前死是完人。评说确切,盖棺定论,研人有知,当亦俯首矣。云云。按趼人元字茧人,某女士为画扇,误署茧仁,趼人唶曰:僵蚕我矣!亟易为趼人。盖茧研音同也。《涤庵丛话》竟体误作趼人,则涤庵庸子二子之所以知趼人者,亦云仅矣。趼人性强毅,平生不欲下人,坐是坎壈没身,死而有知,讵俯首于此一二无聊之语,吾知其必不然矣。趼人先生及余皆尝任横滨新小说社译著事,自沪邮稿,虽后先东渡日本,然别有所营,非事著书也。其在沪所成小说,无虑三十余种,《游骖录》《怪现状》特九牛之一毛。且所著因人因地因时,各有变态,触类旁通,辄以命笔,一无成见,而文章自臻妙境。其为读者敬爱,讵止此三作乎哉?不可与言安、与之言,失言,先生为市侩作《还我灵魂记》,犹是失言之过。所作酬应文字,类此者不知凡几,殆亦文人通病,乌得以咎趼人?是记别辟蹊径,文致殊佳,惜天不永年,遂使此药与斯文同腐,于先生何憾焉。同时日报主笔如病鸳、云水、玉声诸君,且受庸药肆剧场,专事歌颂,则又何说?古之人有为文谀墓以致重金者,今人独不可以谀药邪?《还我灵魂记》甫脱稿,市侩立奉三百金以去;先生即资以寿老母,开筵称觞,名流毕集。李怀霜先生尝为骈俪之文,庆其有古稀现存,刊载《天铎报》,信而有征。为人子者苟同此心,何必前死十年,始为完人?夫完人界说,亦至泛滥,将以功业盖世,声施烂然,无纤毫疵病者为完人乎?则凡人之所难,趼人非其类也。将以乡囗、自好,无毁无誉者为完人乎?则趼人怒目翕张,不屑为也。瑕瑜互见,即非完人,则势必胥纳天下人于伪君子之途而后可,是岂趼人先生之所自许哉?余知趼人最稔,不得不写其真以告涤庵庸子。其行谊,则怀霜先生《我佛山人传》言之綦详,不更赞一辞。

《我佛山人笔记序》

南海吴趼人先生以小说名于世,每有撰述,无不倾动一时。余于清光绪丙午丁末之际,创刊《月月小说》,延先生主笔政。此报颇有名;后未几,先生即归道山,报亦停刊。先生著述,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为最著,固妇孺能道之。其他零星文字,散逸不收,市上有拾其遗稿为之刊布者,曰《趼廛笔记》,曰《我佛山人札记小说》,约数种。或自报纸采录,或且杂以伪作,要非先生所乐为刊布者也。……民国四年三月,休宁汪维甫序。

《新世说》四

吴趼人自号我佛山人,神宇轩然,然而知为高逸之士,惟目甚短视。每有所著述,下笔万言,不加点窜,然恒以静夜为之,昧爽乃少休。以酒为粮,或逾月不一饭。吴名沃尧,广东南海人,光绪时以小说名于沪。

源流

《七修类稿》二十二

小说起宋仁宗时。盖时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闾阎淘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国初瞿存斋过汴之诗,有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皆指宋也。若夫近时苏刻几十家小说者,乃文章家之一体,诗话传记之流也,又非如此之小说。

《两般秋雨盦随笔》一

小说起于宋仁宗时,太平已久,国家闲暇,日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名曰小说;而今之小说,则纪载矣。《传奇》者,裴铏著小说,多奇异可以传示,故号传奇;而今之传奇,则曲本矣。

《归田琐记》七

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此子部之支流也。而吾乡村里辄将故事编成七言可弹可唱者,通谓之小说。据《七修类稿》云,起于宋时,宋仁宗朝,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兴。如云话说赵宋某年,又云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瞿存斋诗所谓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则其来亦古矣。

案:宋时市井间所谓小说,乃杂剧中说话之一种,详见《都城纪胜》、《东京梦华录》、《梦粱录》及《古杭梦游录》,非因进讲宫中而起也,郎瑛说非,二梁更承其误。

《通俗编》七

《新论》: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谕,以作短书。按古凡杂说短记,不本经典者,概比小道,谓之小说,乃诸子杂家之流,非若今之秽诞言也。《辍耕录》言宋有诨词小说,乃始指今小说矣。《水东日记》:书坊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蓄而人有之;痴囗妇女,尤所酷好,因目为女《通鉴》。《七修类稿》:小说起宋仁宗时,盖时太平日久,国家闲暇,欲进新奇之事以娱之,故小说每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

《九九消夏录》十二

《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而口说之。见《四库全书提要》杂史类附注。按《七修类稿》云:小说起宋仁宗时,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云云。此即平话也。《永乐大典》所收,必多此等书;如得见之,亦足消闲而娱老矣。

宋刘斧所著《青琐高议》,每条各有七字标目,如《张乖崖明断分财》,《回处士磨镜题诗》之类,颇与平话体例相近。明万历间,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叛,郭子章巡抚贵州,与李化龙同讨平之,化龙时巡抚四川,进总督四川湖广贵州军务;事平,化龙有《平播全书》之作。其后一二武弁,造作平话,以播事全归化龙一人之功。子章不平,作《平播始末》二卷以辨其诬。据此,知明人于时事亦有平话也。

同上明杨东明所绘《河南饥民图》,至今犹有刻本,乃东明万历中所上也。图凡十有四,前十三图绘饥民之状,各系以说;末一图乃东明拜疏之象,亦有说曰:“这望阙叩头的就是刑科右给事中小臣杨东明。”诸说皆俚俗之语,冀人主阅之,易于动听,亦深费苦心矣。

明薛梦李《教家类纂》一书,首以图说,绘画故事而系之以说云:这一个门内站的人是某朝某人,云云。疑明代通行小说平话,有此体也。

评刻

《书影》一

叶文通名昼,无锡人,多读书,有才情,留心二氏学,故为诡异之行。迹其生平,多似何心隐。或自称锦翁,或自称叶五叶,或称叶不夜,最后名梁无知,谓梁谿无人知之也。当温陵《焚藏书》盛行时,坊间种种借温陵之名以行者,如《四书第一评》,《第二评》,《水浒传》,《琵琶》,《拜月》诸评,皆出文通手。文通自有《中庸颂》,《法海雪》,《悦容编》诸集;今所传者,独《悦容编》耳。文通甲子乙丑间游吾梁,与雍邱侯五汝戡倡为海金社,合八郡知名之士,人镌一集以行。中州文社之盛,自海金社始。后误纳一丽质,为其夫殴死。文通气息仅属,犹鸣冤邑令前,惜乎无有白其事者。侯汝戡言,其遗骸至今旅泊雍邱郭外。

案:尝见《水浒传》二种:一曰《忠义水浒传》,凡一百回,有李贽序,一曰《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凡一百二十回,有楚人杨定见序。卷中并有批语,称出李卓吾手,而肤陋殊甚,殆即叶文通辈所为。

《劝戒四录》四

汪棣香曰:施耐庵成《水浒传》,奸盗之事,描写如画,子孙三世皆哑。金圣叹评而刻之,复评刻《西厢记》等书,卒陷大辟,并无子孙。盖《水浒传》诲盗,《西厢记》诲淫,皆邪书之最可恨者。

《茶香室丛钞》十七

国朝刘廷玑在《在园杂识》云:《三国演义》叙述不乖正史,而桃园结义,战阵回合,不脱稗官窠臼。杭永年一仿圣叹笔意批之,似属效颦,然亦有开生面处。《西游》为证道之书,邱长春借说金丹奥旨,汪澹漪批注处,大半摸索皮毛,即《通书》之太极无极,何能一语道破邪?《金瓶梅》以淫说法,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按金圣叹评《水浒》,人人知之。至《三国演义》为杭永年评,《西游》为汪澹漪评,《金瓶梅》为张竹坡评,则知者鲜矣。《金瓶梅》余未寓目,至《西游记》,每回必有悟一子评,其即“汪澹漪”乎?惟邱长春别有《西游记》,非此书也。刘氏沿袭俗说,失之。

禁黜

《癸巳存稿》九

顺治七年正月,颁行清字《三国演义》。此如明时文渊阁书有《黄氏女书》也。《黄氏女书》为念佛,《三国演义》为关圣,一时人心所向,不以书之真伪论。其小说之禁,顺治九年题准,琐语淫词通行严禁。康熙四十八年六月议准,淫词小说及各种秘药,地方官严禁。五十三年四月九卿议定,坊肆小说淫词严查禁绝,板与书尽销毁,违者治罪,印者流,卖者徒。乾隆元年覆准,淫词秽说,叠架盈箱,列肆租赁,限文到三日销毁;官故纵者照禁止邪教不能察缉例,降二级调用。嘉庆七年禁坊肆不经小说,此后不准再行编造。十五年六月御史伯依保奏禁《灯草和尚》、《如意君传》、《浓情快史》、《株林野史》、《肉蒲团》等。谕旨不得令吏胥等藉端坊市纷纷搜查,致有滋扰。十八年十月,又禁止淫词小说。

《十驾斋养新录》十八

唐士大夫多浮薄轻佻,所作小说,虽非奇诡妖艳之事,任意编造,诳惑后辈。而牛僧孺《周秦行纪》尤为狂诞,至称德宗为沈囗儿,则几于大不敬矣。李卫公《穷愁志》载其文,意在族灭其家而始快,虽怨毒之词,未免过当,而僧孺之妄谈,实有以招之也。或云僧孺本无此记,卫公门客伪造耳。宋元以后,士之能自立者,皆耻而不为矣。而市井无赖,别有说书一家,演义盲词,日增月益,诲淫劝杀,为风俗人心之害,较之唐人小说,殆有甚焉。

《求益斋文集》五《佩雅堂书目》小说类序

昔许文正公有言:弓矢所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信哉斯言,自文字作而简策兴,圣贤遗训,借以不坠,而惑世诬民之书,亦因是得传。有为书至陋若嬉戏不足道,而亦能为害者,如小说是已。《虞初》《齐谐》,其来已久,魏晋至唐,作者寖广,宋以后尤多,其诡诞鄙亵亦日益甚。观者犹且废时失业,放荡心气,况于为之者哉?下至闾巷小人,转相慕效,更为传奇演义之类,蛊诳愚蒙,败坏风俗,流毒尤甚。夫人幸而读书,能文辞,既不能立言,有补于世,汲汲焉思以著述取名,斯已陋矣。然亦何事不可为者?何致降而为小说,敝神劳思,取媚流俗,甘为识者所耻笑,甚矣其不自重也!然亦学术之衰,无良师友教诲规益之助,故邪辟污下,至于此极而不自悟其非。呜呼,可哀也已!魏晋以来小说,传世既久,余家亦间有之,其辞或稍雅驯,姑列于目;而论其失,以为后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