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2)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俞校：从戌、庚、晋；原“曰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个仁清巷，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俞校：“人皆呼作”——从戌、庚、晋、甲；原“皆呼作”。葫芦庙。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蒙侧：尽（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俞校：从戌、晋；原“名费废”。（“废”，戌、晋小字，系脂评，有正误成正文）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侧：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侧：设云“应伶（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书房中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俞校：“不辨是何地方”——从戌、己、庚、晋、甲；原“不知是何地”。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正该结了”。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俞校：“经历经历”——从戌、己、庚、甲；原“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巷（卷），其后可知。有绛珠甲侧：点“红”字。甲侧：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侧：点“红”字、“玉”字二。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侧：单点“玉”字二。侍者俞校：“神瑛侍者”——从戌、己、庚、晋、甲；原“神瑛使者”。下同。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蒙侧：点体处，清雅。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俞校：从戌；原“故其在五内”。便郁结着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郁结成”。一段缠绵不尽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缠绵不舒”。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恰近日俞校：“恰近日”——从戌、己、庚、晋；原“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侧：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俞校：从戌、己、庚、晋；原“偿还的过”。他了。”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侧：恩情山海偿（债），唯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俞校：“这一干人入世”——从己、庚、晋；原“这一干人入去”。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俞校：从戌、己、庚、晋；原“也去世上”。度脱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俞校：“待这一干”——从戌、己、庚、晋、甲；原“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俞校：“答礼相问”——从戌、己；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此乃元机”。下同。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可便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递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正欲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俞校：“四个大字”——从庚；原“四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蒙戚双：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俞校：“抱了英莲走来”——从戌、己、庚、晋、甲；原无“走”。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俞校：“伸手接来”——从戌、己、庚、晋、甲；原“伸手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从那边来”。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俞校：原“癞头跣足”，庚“癞头跌脚”，今兼用。（庚“跌”系“跣”之误）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则是幻像。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抱在怀中”。作甚！”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甲眉：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甲眉：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甲眉：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俞校：“撤身要进去”——从庚；原“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俞校：“乃指着他”——从戌、己、庚、晋、甲；原“指著他”。大笑，口内念了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口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菱花空对雪澌澌。俞校：从戌、己、晋、甲；原“雪斯斯”。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俞校：从戌、己、庚；原“问他来历”。只听道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俞校：从己、庚、晋、甲；原“妙极，妙极”。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俞校：“踪影了”——从戌、己、庚、晋、甲；原“踪迹”。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