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楼梦校本》序言(1)
《红楼梦》是出现于中国小说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现实主义的伟大著作之一。关于这书的作者,早年有人还弄不清楚程本高鹗序:“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何人,惟书内记曹雪芹先生删改数过。”乾隆甲辰年抄本梦觉主人序:“说梦者谁,或言彼,或言此。”,现在从各种记载看,曹雪芹著作《红楼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里首先就作者及其著作《红楼梦》的情况做一个概括的叙述。
曹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张宜泉《春柳堂诗稿》“题芹溪居士诗注”。雪芹是他的别号之一。本书开首即称“曹雪芹”,因而《红楼梦》的读者们都习惯这样叫他。曹家本河北省丰润县人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见《故宫周刊》第八十四期。降清后入正白旗内务府籍曹氏旗籍有说为汉军,有说为满洲的,但本为汉族并无问题。他们祖孙三代四个人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织造为内务府的专差,只有皇帝家的奴才能够充任,其实是封建统治者的耳目爪牙。虽说是包衣包衣,满洲语奴才。内务府旗即“皇室”的包衣。本职不过部曹,主事员外之类,但在当时确是炙手可热的权要。由于社会关系及其他许多复杂的原因,曹氏的家庭环境很有文艺的气息。江宁织造首先是曹玺做的。他的儿子曹寅。曹寅有两个儿子,一个亲生的叫曹连生即曹颙;曹颙死了,又过继一个叫曹。雪芹是曹寅的孙;他是曹颙之子还是曹之子却不能确定。我认为若说是曹颙的儿子,这个可能性要大些雪芹为曹颙遗腹子之说,初见上引李玄伯文,又见《文学遗产》第六十期王利器文。曹寅只有两个儿子,雪芹既是曹寅之孙,若非颙之子,便是之子。若说为曹颙之子,年岁可以符合,参看下注。若说曹之子,曹在康熙五十四年奏折上自称“黄口无知”,五十七年康熙朱批上说“你小孩无知”,可见那时曹的年纪的确很轻。雪芹即使说他整活了四十岁,生于雍正初元,距康熙五十七年不过三年,其为曹的儿子已不大可能;如说他活到将近五十,可能性自然更小了。从积极方面看,曹之子何人不见记载。近人多说雪芹子,不过用错误的自传说,从《红楼梦》里贾政跟宝玉的关系推比出来的,本不足信。
曹寅、曹颙、曹连任江宁织造,一七二八年曹丢官抄家以后,全家北返。关于曹雪芹生平的情况我们知道得很有限。他似曾到过扬州敦诚《四松堂集》“寄怀曹雪芹”诗云:“扬州旧梦久已觉。”注云:“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所以人说他到过扬州。但看原注明指江宁织造说,文人措词用典不必甚拘,雪芹真到过扬州也不过这么一说罢了。不仅回到北京究竟在那一年这些细节无从查考,甚至想比较简略地勾勒出雪芹一生的轮廓,也由于材料的零星漶漫,目前还不易办到。我们只知道他和敦诚同学读书敦诚诗:“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周礼》:“师氏以三德教国子。居虎门之左。”敦敏所作“敬亭(敦诚)小传”说他“入宗学”。宗学的制度名称见《大清会典》卷一。虎门疑即指此。并工诗,善画,好饮酒,善谈吐,娓娓令人终日不倦。后来住在北京西山附近,境况相当贫穷敦诚说他“举家食粥”,用颜真卿食粥帖的典。虽相当穷,也不必真穷到吃粥,所以诗还说“酒常赊”。只有一个小儿子也不幸殇亡,雪芹因而感伤成病,不多几个月他也死了,葬在北京西郊。剩下的只有他的寡妻,身后很萧条。《红楼梦》后半的稿子很快地遭到散失,这未必不是一个原因。
曹雪芹是个磊落不平的“慷慨悲歌之士”,这从他的朋友如敦敏、敦诚、张宜泉的赠诗里可以看出。他字“梦阮”,朋友诗中也每每用阮籍来比他敦敏《懋斋诗钞》“赠芹圃”:“一醉毷白眼斜”,敦诚“赠曹芹圃”:“步兵白眼向人斜”;见写本《四松堂集》。又“酒渴如狂”,朋友将淳于髡比他敦诚“佩刀质酒歌”:“相逢况是淳于辈”。“酒渴如狂”即见本诗序。死后又用刘伶来比他敦诚“挽曹雪芹”:“鹿车荷锸葬刘伶”,见写本《四松堂集》。他擅长诗与画。他画山水,也画石头张宜泉“题芹溪居士”诗:“门外山川供绘画”。敦敏“题芹圃画石”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他喝了酒画画,画得了钱又去沽酒敦敏“赠芹圃”:“卖画钱来付酒家。”,不屑用他的画来讨好权贵帝王张宜泉诗:“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性格。他的诗的风格近李长吉敦诚“寄怀曹雪芹”:“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生平做诗好新奇,至今还有断句如“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作风大抵如此这是曹雪芹仅存的两句诗,题敦诚琵琶行的,见敦诚《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后面的话亦敦诚说的,见同条。有人以为《红楼梦》有传诗之意,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我们可以明白看出《红楼梦》里人物的诗是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这类诗作也是服从于作者笔下的人物的性格的。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此外他还可能会弹琴唱曲。他是个多才多艺的旗下才人——自然他的最大成就还在小说方面。
关于雪芹的生卒年月也是历来为人们所关心的问题。因为在某种程度来说,这关涉作者所处的年代,也就关涉到对于创作《红楼梦》一书的理解。根据某些材料加以推测,他大约生于一七一五年(?),死于一七六三年,即清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根据甲戌本脂砚斋评,他卒于乾隆二十七年的壬午除夕,公元已入一七六三年,详见拙作“曹雪芹的卒年”一文。若说他卒于次年癸未,原根据《懋斋诗钞》,但此书稿本剪贴,次序可能凌乱,其“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一诗并未注明年月,证据很薄弱,自不如从脂评为妥。生年更不好说,只可就他活了多少岁来推算。关于雪芹的年寿,现在只有两条:(一)敦诚“挽曹雪芹”:“四十年华付杳冥。”(二)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注:“年未五旬而卒。”“四十年华”不一定整四十,“年未五旬”将近五十,他总活了四十多岁。若说他活了四十七或四十八岁,对上边两条都不违反。他大概是曹颙的儿子,故推定生年为一七一五。雪芹及见他家盛时的“末世”,自己固这样说,其他的同时纪载也这样说。如敦诚诗注,袁枚《随园诗话》都说雪芹随任在江宁织造衙门,这大约不会错的。明我斋诗又说“馔玉炊金未几春”,可见时间不很长。依这生年推算,曹卸任抄家,雪芹已十四岁了,与上边各证相合。况且必须这样,《红楼梦》才会有许多真实的材料。这事实的说明有相当的重要,故不嫌烦琐。他著作《红楼梦》,主要的是在三〇至四〇岁左右创作约十年之说,一见于本书第一回,二见于甲戌本题诗,他自己说过两次当然可信。至于当作者生平那一年代,依上注推算当在三十至四十之间,若说为二十至三十之间,年纪未免太小了。要创作像这样的巨著,我们很难相信。这不是说三〇以前四〇以后就不搞《红楼梦》了,他写《红楼梦》原并不止一个稿子,如本书第一回说“增删五次”。如脂砚斋评脂砚斋不知何人。所谓“脂评”在作者生前是跟本书始终不分的,在这里不及详说。所谓“旧作风月宝鉴”甲戌本脂评:“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风月宝鉴》既是《红楼梦》的别名,这原来的《风月宝鉴》大概是雏形的《红楼梦》。当然写得更早。四〇岁以后,有“脂砚斋四阅评本”(一七五九至一七六〇),离他的死只有三年。所以我们如说曹雪芹的一生都在写《红楼梦》,也不为过。
这里我们应该揭破“自传”之说。所谓“自传说”,是把曹雪芹和贾宝玉看作一人,而把曹家跟贾家处处比附起来,此说始作俑者为胡适。笔者过去也曾在此错误影响下写了一些论《红楼梦》的文章。这种说法的实质便是否定本书的高度的概括性和典型性,从而抹煞它所包涵的巨大的社会内容。我们知道,作者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取材,加以虚构,创作出作品来,这跟“自传说”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持“自传说”的人往往迷惑于本书的开头一些话以及脂砚斋评,其实这都是不难理解的。本书开头仿佛楔子,原是小说家言,未可全信;而且意在说明这不是“怨时骂世”之书,在当时封建统治很严厉,自是不得已的一种说法,我们亦不能信以为真。脂砚斋评承用了这种说法,但也只个别的就某人某事说它有什么真的做蓝本而已,也并没有概说全书都是自传。我们看《红楼梦》必须撇开这错误的“自传说”,才能得到比较正确的认识。
中国封建社会的存在是长期的,在文化上却有它的优良的传统。就文学艺术来看,也曾不断地反映了人民大众的要求,被剥削阶级的痛苦和对当时封建统治集团的不满以至反抗的情绪。这个传统,从先秦一直到清代,可以说绵绵不绝,历历可寻。就作者方面来说,也出现了许多旁行斜出,反对纲常名教,“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杰出人物,即《红楼梦》里引庄子的所谓“畸人”。他们的叛逆性格久为封建统治阶级人们所头痛,摧残压迫不遗馀力。《红楼梦》第二回借贾雨村口中说明,列举了历朝“间气所钟”一些人物正是这个意思。曹雪芹自己便是属于这个类型,上面已经说过了。《红楼梦》遥承古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和人民性的传统,并且大大地发扬了这个优良的传统。这书不先不后出现于十八世纪的初期,在封建统治最严厉的时候,决不是偶然的。伟大的作品每跟它的时代密切地联系着。《红楼梦》正多方面地来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
像以前“索隐”的或“考证”的“红学”,不论说《红楼梦》影射什么人什么事,或者作者自叙生平,都是歪曲本书的真相,从而抽掉了它的政治意义。我们必须从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来衡量这一部巨大的名著。首先要提出的是它的倾向性——它的反封建的实质。他同情什么,拥护什么;他憎恨什么,打击什么,这在《红楼梦》中是十分鲜明的。自然,曹雪芹“描绘世界不仅用黑白两种颜色。恨和爱一样针对的也是活的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引文见爱伦堡“谈作家的工作”一文中第五节。他从封建社会的核心去动摇一切腐朽的上层建筑而加以深刻地描画和抨弹。他用典型的官僚地主家庭,青年们的恋爱问题作为题材来反映那个特定时代的真实。因此我们读了《红楼梦》,仿佛看到中国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同时也感到它深刻地批判了这个社会制度。
封建社会里地主剥削农民的情形,《红楼梦》描写得虽不多,却说得很明白。如第五十三、五十四两回是本书最火炽、热闹的场面,在这段故事开端详叙乌进孝交宁国府田租事,又间接地表出了荣国府,就把两府富贵繁华的经济基础给说明了。此外如叙凤姐放高利贷,纳贿害人等,都严正地贬斥她。本书反封建的倾向是不含胡的。在政治上,封建统治集团拿功名利禄来歆动人心,《红楼梦》也明显地反对这个。如贾宝玉痛恶科举,骂官僚们为“国贼禄鬼”,林黛玉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等等,这是大家都熟悉的了。不但如此,它的书主人贾宝玉且怀疑到当时统制人心的伦理道德的观念。这比反功名利禄还更稀有难得。宝玉跟他父亲贾政是敌对的,即跟他母亲王夫人也有斗争——有些表面孝顺的写法正泄露了典型人物精神上的深刻的矛盾。又如旧本在第三十六回有“宝玉焚书”之说:
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今本大概认为这未免“骇人听闻”,且亦不像真有这回事,便把它删了甲辰年抄本作:“因此讨厌,延及古人。”还保留原句的一部分,到程本便全删了。像这里不仅是版本词句的各别,而应该认为作者的思想认识、愤慨所寄托。在第二十回说宝玉,更直接攻击到“孝道”:
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今本也改坏了)
照他的口气,听这“亘古第一人”这句话也还是勉强的,这两个小小的例子已充分表示《红楼梦》是怎样针对了古老的封建传统的观念形态,提出了反抗的呼声。本书他处虽有些“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只不过是掩饰之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