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个小孩气得哭了起来,很无奈地转身跑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心满意足的保尔拔腿便往家里跑去;他越过栅栏,跑进板棚,将那支枪藏在棚顶下面的梁架上,继而高兴地吹着口哨,走进了屋里。
乌克兰的夏夜令人舒心,像谢别托夫卡这样中心是市区、四郊是乡村的乌克兰小城镇,每当夏日傍晚,年轻人就都跑到外面来,享受这美丽的夜晚。在这宁静、迷人的晚上,姑娘和小伙子们都成双成对,或三人一伙五人一群的,有的坐在自家台阶旁边,有的坐在花园和庭院里,还有的坐在大街上盖房子用的木料堆上。笑声歌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颤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星星恰似萤火虫,在夜空的深处时隐时现地闪动着;人们的欢歌笑语传得很远很远……
保尔很喜欢拉他的手风琴。每当他将他那音质优美的维也纳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灵活的手指一触摸到键盘,便自上而下地迅速滑动起来。低音键刚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又迸发出一连串欢快的旋律。
当手风琴伸缩蠕动、奏出热烈而迷人的和声时,你怎么会不想翩翩起舞呢?你的双脚会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手风琴奏出越来越激昂的乐曲——这让你感到人世间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今天晚上格外愉快。聚在保尔家外面木料堆上的那群年轻人连说带笑,都很开心,而保尔的邻居嘉莉娜笑得最响。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同男孩们唱歌、跳舞,她唱的是女中音,歌声嘹亮而圆润。
保尔向来就有些怕她,因为她伶牙俐齿。这时她挨着保尔坐在木料堆上,并紧紧地搂着他,放声说笑道:
“哎哟,这个手风琴手真棒!可惜你还没有长大,要不然,你就是我称心如意的丈夫了!我就爱手风琴手,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在晚上,没有人看清楚。他移动了一下身子,想躲开这个淘气的女孩子,但是她却紧紧地抱住他不放。
“噢,我的心肝,你想往哪儿躲啊?哎哟,多好的未婚夫呀!”她调戏地说。
她那富有弹性的胸乳正紧挨着保尔的肩膀,这使他更加忐忑不安,而周围的笑声打破了这平时寂静的街道。
保尔用手抵住她的肩膀,说道:
“你这样我不能拉手风琴了,离我远一点。”
这又引起一片哄笑,有人从中逗趣,也有人从中戏谑。
蒙露夏过来解围:
“保尔,给我们拉一支忧郁、动情的曲子吧。”
于是,手风琴的风箱缓缓展开,保尔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移动。这是一支大家都很熟悉的乌克兰民歌,也正是他们家乡的小调。伴随着琴声,嘉莉娜带头唱起来,蒙露夏和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远离家乡的船夫,
一齐回到了故乡的小屋,
这里多么亲切,
这里多么美好,
让我们用唱声驱逐心中的忧伤……
年轻人嘹亮而悠长的歌声传向远方,隐隐地飘进森林里。
“保尔!”阿尔吉莫在召唤他。
保尔收起手风琴,扣好皮带。
“在叫我呢,我要走了。”
“不要走,再呆一会儿,给我们再拉一会儿吧,时间还早呢。”蒙露夏央求道。
“不,”保尔急忙拒绝,“我要回去了,明天我们再玩吧。阿尔吉莫在叫我呢。”说着,他穿过马路,跑到家里。
他推开房门,看见阿尔吉莫的同事洛姆正坐在桌旁,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是你在叫我吗?”保尔问道。
阿尔吉莫对保尔点点头,然后转向那个陌生人说:
“这就是我弟弟。”
那个陌生人向保尔伸出一只长满了茧子的大手。
“是这样的,保尔,”阿尔吉莫说,“你说过你们发电厂有一个电工病倒了,明天你问问,他们还要不要再雇一个内行人来代替他。如果他们要的话,你就回来告诉我。”
那个陌生人插话说道:
“呃,不,我和他一起去,我自己和发电厂老板谈吧。”
“他们肯定会雇人的。今天机器都停了,因为斯坦科维奇病倒了。今天老板跑来两次,要找人代替他,但没有找到。老板不敢让一个火夫来管理发电机组。我们的电工得的是伤寒病。”
“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那个陌生人又对保尔说,“明天我来找你,我们俩一起去。”
“好啊!”保尔回答道。
保尔意识到陌生人那双安详的灰眼睛正在审视他。那坚定的、凝注的目光,让保尔感到窘迫。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灰色短褂,自上而下都扣着钮扣,紧紧地裹住他那宽大而结实的上身,这短褂显然是太小了。他那粗短健壮的脖子如牛脖子一般,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棵大橡树,结实而又强健。
在他离开这里之前,阿尔吉莫对他说:
“那就这样说定了,再见,朱赫来,明天你和我弟弟一起去把事情办妥。”
游击队离开的第三天,德军就来到了这座城镇。当时,冷寂了三天的车站突然传出火车的汽笛声——这就是在告诉人们德军来了。顷刻间,消息传遍了全城:
“德国人来了。”
整个城镇犹如被搅乱的蚁穴一般骚动起来。虽然大家早已清楚德国人终究是会来这里的,然而,他们总是对这一事实持怀疑态度。其实,那些可怕的德国人不是即将到来,而是已经来到了镇上。
所有的居民都靠着栅栏或倚着门边站在那里,不敢到处乱走。
德国士兵成单行沿着马路两侧行走着,留着马路中间的石子路。他们身上穿着暗绿色军服,手里端着插着宽刺刀的步枪,头上戴着沉重的钢盔,背上背着鼓鼓的大粮袋。他们的队伍宛若一条长带子,连绵不断,由车站开进城镇,行动格外小心,准备随时应对抵抗,即使没有遇到一个想抵抗的人。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个军官手中拿着毛瑟枪,其中一个是担任翻译的盖特曼军官,他身穿蓝色乌克兰外套,头戴高高的皮帽,走在了马路中央。
到了城镇中央的广场上,德国士兵列成了方阵。鼓手敲出的咚咚鼓声召集了一小群有胆量的市民。穿着蓝色外套的盖特曼军官,站在一家药房的台阶上,放声宣读本镇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发出的两条命令:
一,本镇所有居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务必交出所有武器,违令者枪毙。
二,本镇实行戒严,每晚八时起禁止通行。
本镇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
德军城防司令部设在那座曾经是镇公署、革命后又改为工人代表苏维埃办公室的楼房里。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哨兵,头上戴着缀有一个巨大的鹰形帝国徽章的军帽,而不是从前的钢盔了。他们在那个院子里辟出一个地方,用以堆积交出的武器。
一天之中,那些害怕被枪毙的居民陆陆续续地来上交武器。成年人不敢露面,交枪的都是年轻人和孩子。德国士兵并没有扣留交枪的人。
那些不愿当面交枪的人,就在晚上偷偷地把枪扔到马路上,第二天早上德国巡逻兵便把这些枪捡起来,放在军用四轮大马车上,运到司令部。
中午十二点之后,规定上交武器的二十四小时期限已经过了,德国士兵数了数他们的战利品,共有一万四千支步枪,也就是说,还有六千支没有收缴上来。于是他们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查,但收效甚微。
第二天清晨,在郊外离古老的犹太墓地很近的地方,两个铁路工人被枪毙了,因为德军在他们家里搜出了隐藏的步枪。
听到命令的阿尔吉莫急忙赶回家里。他在院子里遇到了保尔,立即抓住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低声问:
“从仓库那里你有没有拿回来什么东西?”
保尔本打算隐瞒拿枪的事情,但他不想对哥哥撒谎,所以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们一同进入板棚。阿尔吉莫把藏在棚顶下面的梁架上的枪取下来,卸下刺刀,取出枪栓,抓住枪筒,举起来,竭尽全力朝板棚的柱子砸去。枪柄被砸得粉碎。剩下的部分便被远远地扔到花园外面的荒地上。然后,阿尔吉莫随手把刺刀和枪栓扔进了粪坑。
做完这一切,阿尔吉莫告诫弟弟: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保尔,你应该知道,武器不是随便可以拿的。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带回家任何东西。你知道,为了这种事情,现在是要送命的。你记清楚,以后什么事也不许瞒着我,要是你把这东西带回家,让他们搜查出来,第一个要被枪毙的就是我。你现在还小,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目前正值变乱时期,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