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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破密码诡计,寻找真相

跳舞的人

阿瑟·柯南道尔

福尔摩斯一声不吭,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弯着瘦长的身子,埋头注视着面前的一支化学试管。试管里正煮着一种臭得特别的化合物。在我看来,他脑袋垂在胸前的样子,就像一只瘦长的怪鸟,全身披着深灰的羽毛,头上的冠毛却是黑的。

他忽然说:“华生,你是不打算在南非投资了,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虽然我对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能耐已习惯了,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这样突然道破我的心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他在圆凳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支冒气的试管。他深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

“这不,华生,你得承认,你想不到吧。”他说。

“我是想不到。”

“我应该叫你把这句话写下来,签上你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过了五分钟,你又会说这太简单了。”

“我一定不说。”

“你要知道,我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架子上去,开始用教授对他班上的学生讲课的口气往下说,“作出一系列推理来,并且使每个推理前后都有因果关系,而每个推理本身又简单明了,实际上并不难。然后,只要把中间的推理统统去掉,只告诉你的听众起点和结论,就可能产生惊人的,但也许是夸张的效果。所以,我看了你左手的虎口,就觉得有把握说你没有打算把你那一小笔资本投到金矿中去。这种推断做起来真的不难。”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似乎没有,但是我可以马上让你看到其间的密切关系。这可说是一条非常简单的链条,其中缺少一些环节,那就是:第一,昨晚你从俱乐部回来,你左手虎口上有白粉;第二,只有在打台球的时候,为了稳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粉;第三,没有瑟斯顿做伴,你从不打台球;第四,你在四个星期以前告诉过我,瑟斯顿拥有购买南非某项产业的特权,再有一个月就到期了,他很想跟你分享这项特权;第五,你的支票簿锁在我的抽屉里,你一直没跟我要过钥匙;第六,你不打算在这方面投资。”

“这太简单了!”我叫起来了。

“说对了!”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每个问题,一经点破,就变得很简单。这里还有个不明白的问题。看你怎样解释清楚,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条扔在桌上,又开始做他的化学分析。

我看见纸条上画着一些奇里古怪的图案,十分诧异。

“嘿,福尔摩斯,这是一张小孩子涂鸦。”

“你是这么想的?”

“难道错了吗?”

“这正是那个诺福克郡跑马村庄园的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着想弄明白的问题。这个小谜语是今天早班邮车送来的,他本人准备乘下一班火车随后赶来。门铃响了,华生。如果来的人就是他,也是我意料中的事。”

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绅士。明亮的眼睛,红润的面颊,说明他生活的地方远离多雾的贝克街。他进门的时候,似乎带来了些许东海岸那种浓郁、新鲜、凉爽的空气。他跟我们一一握过手,正要坐下,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奇怪图案的纸条上,那是我刚才仔细看过以后放在桌上的。

“福尔摩斯先生,你作何解释?”他大声问,“听说你对稀奇古怪的事有所偏爱,我看再找不到比这更稀奇古怪的了。我事先寄来这张纸条,是为了让你在我来以前有时间研究研究。”

“的确是很怪,”福尔摩斯说,“乍一看就像孩子们信手涂鸦,在纸上横着画了些在奇形怪状跳舞的小人。你怎么会看重这样一张怪画呢?”“我倒是丝毫不在意,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妻子就不一样。这张画差点没把她吓死。她什么也不说,但是我能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很害怕。所以我才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福尔摩斯把纸条举起来,正对着阳光。那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画是用铅笔画的,排列成这样: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叠起来,放进记事本里。

“这可能成为一件最有趣、最不寻常的案子,”他说,“你在信上告诉了我一些细节,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但是我想请你给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再讲一遍。”

“我不善于讲故事。”来客说。他那双大而有力的手,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放开,“如果有什么讲得不清楚的地方,你尽管问我好了。我就从去年我结婚前后开始讲吧,但是我想先说一下,虽然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我们这一家住在跑马村大约有五百年了,在诺福克郡就算我们一家最出名了。去年,我到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住在罗素广场一家公寓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住的就是这家公寓。这家公寓里还住了一位年轻的美国小姐,她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尔茜·帕特里克。于是我们成了朋友。还没有等到我在伦敦住满一个月,我已经深深爱上她,离不开她了。我们悄悄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我们夫妇俩双双回到了诺福克。你会觉得一个名门望族子弟,竟然以这种方式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妻子,简直是发疯吧,福尔摩斯先生。不过你要是见过她、认识她的话,那你就完全理解了。

“她在这一点上很直爽。埃尔茜确实很直爽。我不能说她没给我改变主意的机会,但是我从没有想到要改变主意。她对我说:‘我一生中跟一些坏人有过来往,现在只想把他们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过去,这会使我痛苦万分。要是你娶了我,希尔顿,你娶的妻子个人没有做过任何有愧自己的事。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并且允许我对在嫁给你以前我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要是这些条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诺福克去,让我照旧过我的孤寂生活吧。’她的这番话就是在我们结婚前夕对我说的。我告诉她我愿意满足她的条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着我的诺言。

“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过得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看见了烦恼的预兆。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看到上面贴了美国邮票。她脸变得刷白,把信读完就扔进火里烧了。后来她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没提,我既然许下诺言,就应遵守。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神色惊惧,好像她在等着什么,盼着什么。她本可以充分信任我,把我看做是他最可靠的朋友。但是,除非她开口,我什么都不便说。请注意,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论她过去在生活中有过什么不幸的事,都不能怪她。我虽是个诺福克的普通乡绅,但是在英国我最看重家庭声望。这方面她很清楚,而且在没有跟我结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决不愿意给我们一家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这我完全相信。

“好,现在我谈这件事可疑的地方。大概一个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在一个窗台上发现画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张纸上的一模一样,是粉笔画的。我以为是小马倌画的,可是他发誓说他一点都不知道。反正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把画全刷掉了,后来才跟我妻子提到这件事。使我惊奇的是,她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而且求我如果再出现这样的画,让她看一看。连着一个星期,什么也没出现。到了昨天早晨,我在花园日晷仪上找到这张纸条。我拿给埃尔茜一看,她立刻昏死过去了。以后她就像个梦游人,精神恍惚,始终露出恐惧的神色。到了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我才写了一封信,连那张纸条一起寄给了你。我不能把这张纸条交给警方,因为他们准要笑话我,但是你会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并不富有,但万一我妻子遭到什么不测,为了保护她,我愿意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他是在英国土生土长的漂亮男子——纯朴、正直、文雅,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显得很真挚,一张宽宽的脸庞,十分秀气。看他那神情,足以说明,他深深爱着妻子,信任妻子。

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完他讲的这段经过以后,默默地坐着沉思了片刻。

“你不觉得,丘比特先生,”他终于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直接请你妻子把她的秘密告诉你吗?”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大脑袋。

“许下的诺言就该遵守,福尔摩斯先生。假如埃尔茜愿意告诉我,她就会主动告诉我的。假如她不愿意,我不能逼她说出来。不过,我自己想办法搞清楚。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我很愿意帮助你。首先,你听说过你家附近一带来过陌生人没有?”

“没有。”

“想来你那一带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出现都会引人注意,是吗?”

“离我们家很近的地方是这样。但是,离我们那儿不太远,有好几个饮牲口的地方,那里的农民经常留外人住宿。”

“这些难懂的图案显然有其含义。假如纯粹是信手乱画的,那我们多半解释不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不是偶然之作,我相信我们会把它彻底弄清楚。但是,仅有的这一张太简短,我无从入手。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不能作为调查的基础。我建议你回诺福克去,多加留意,以后要是再出现新的跳舞的人的画,那就照原样准确地临摹下来。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没有一张复制下来。你还要仔细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要是收集到新的证据,请再来这儿。这就是现在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如果有什么新的紧急情况,我随时可以赶到诺福克你家里去。”

这一次的会见后,福尔摩斯变得非常沉默。一连数天,我几次见他从记事本中取出那张纸条,久久地仔细研究上面画的那些古怪图案。可是,他绝口不提这件事。一直到差不多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华生,你最好别走。”

“怎么啦?”

“因为早上我收到希尔顿·丘比特的一份电报。你还记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吗?他应该在一点二十分到利物浦街,随时可能到这儿来。从他的电报中,我推测已经出现了很重要的新情况。”

我们没有等多久,这位诺福克的绅士坐马车直接从车站赶来了。他像是又焦急又沮丧,一副倦态,满额皱纹。

“这件事真叫我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就像个筋疲力尽的人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当你感觉到无形中被人包围,可是那些人你既看不见、摸不着,更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可他们在一心算计着你,这就够糟的了。加上你又明白这件事正在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的妻子,有血有肉的人哪能受得了?她给折磨得一天天消瘦下去,我眼见她瘦下去了。”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还没说。不过,有好几回这个可怜的人想要说,又鼓不起勇气来开这个头。我也试着来帮助她,大概我做得很笨,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讲到过我的古老家庭、我们在全郡的名声和引以为自豪的清白声誉,这时候我总以为她就会说到点子上来了,但是不知怎的,眼看着要说到节骨眼上,就岔开去了。”

“那么你自己有什么发现吗?”

“可不少,福尔摩斯先生。我给你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个家伙了。”

“怎么?是画这些画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我看见他画的。还是按顺序跟你说吧。上次我来拜访你以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头一件见到的东西就是一排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黑色的木门上的。这间工具房挨着草坪,正对着前窗。我照样临摹了一张,就在这儿。”他打开一张纸,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图案: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好极了!请接着说下去。”

“临摹完了,我就把门上这些记号擦了,但是过了两个早上,又出现了新的。我这儿也有一张。”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咯咯笑出声来。

“咱们的资料积累得好快呀!”他说。

“过了三天,我在日晷仪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块鹅卵石。就是这张。纸条上很潦草地画了一行小人,跟上一次的完全一样。从那以后,我决定在夜里守着,于是取出了我的左轮枪,坐在书房里不睡,因为从那儿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园。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口,外面除了月色,黑洞洞的。突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走来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对她明说要瞧瞧谁在干这样荒唐的事,捉弄我们。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要我不去理它。

“‘假如真叫你生气的话,希尔顿,咱俩可以出去旅行,躲开这种讨厌的人。’

“‘什么?让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把咱们从自己的家里撵走?’我说。

“‘睡去吧,’她说,‘有事咱们白天再商量。’

“她正说着,在月光下我见她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她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肩膀。

我看见对面工具房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绕过墙角走到工具房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正要冲出去,我妻子使劲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脱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后,我挣脱开来。等我打开门跑到工具房前,那家伙跑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迹,门上又画了一排跳舞的人,排列跟前两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经临摹在那张纸上。我把院子各处都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家伙的踪影。可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没有走开,因为早上我再检查那扇门的时候,发现除了我已经看到过的那排小人以外,又添了几个新画的。”

“你有没有那些新画的?”

“有,很简单,我也照样临摹下来了,就是这一张。”

他又拿出一张纸来。他记下的新舞蹈是这样的:

“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兴奋,“这是画在上一排下面的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好极了!这一点对咱们的追查来说最重要。我觉得很有希望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把你最有意思的部分接着讲下去。”

“再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里我很生我妻子的气,我怪她不该就在我可能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流氓的时候,把我拉住。她说是怕我会遭到毒手。我听了她这话顿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担心是那个人会遭到毒手,因为我已经相信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她懂得那些古怪图案是什么意思。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听我妻子的话音,看她的眼神都不容我怀疑她。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实是我自己的安全。这就是全部情况。

现在我需要的是想听听你教我该怎么办。我打算叫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丛里,等那个家伙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叫他以后再也不敢来打搅我们了。”

“这件事太复杂,恐怕不是用这样简单的办法解决得了的,”福尔摩斯说,“你能在伦敦待多久?”

“今天我必须回去。我不能让我妻子整夜一个人待在家里。她神经很紧张,也要求我回去。”

“你回去也许是对的。要是你能不走的话,说不定过一两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你先把这些纸条留给我,可能不久我会去拜访你,帮着解决一下你的难题。”

我们这位客人走前,福尔摩斯始终保持住他那种职业性的沉着。但是我很了解他,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是十分兴奋的。希尔顿·丘比特的宽阔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边,把所有的画着跳舞的人的纸条都摆在面前,开始进行精细复杂的分析。我一连两小时看着他在纸条上一张张全都编上号,写上字母。他一心扑在这件事上,完全忘了我在旁边。他干得顺手的时候,便一会儿吹哨,一会儿唱起来;有时给难住了,就好一阵子皱起眉头、两眼发呆地望着。最后,他满意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搓着手。后来,他在电报纸上写了一份很长的电报。“华生,如果回电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复,你就可以在你的记录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说,“我希望明天咱们可以去诺福克,给咱们的朋友带去一些非常明确的消息,好让他知道使他烦恼的原因。”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想问个究竟,但是我了解福尔摩斯喜欢在他认定适当的时候,以自己的方式来透露他的发现。所以我等着,直到他觉得适合向我说明一切的那天。可是,迟迟不见回电。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只要门铃一响,福尔摩斯就竖着耳朵听。第二天的晚上,希尔顿·丘比特捎来一封信,说他家里平安无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长排跳舞的人画在日晷仪上。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寄来了:

福尔摩斯伏在桌上,对着这张古怪的图案看了几分钟,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异、沮丧的喊叫。他那憔悴的脸上显得十分焦急。

“这件事咱们再不能听之任之了,”他说,“今天晚上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找出了火车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

“那么咱们明天提前吃早饭,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现在非咱们出面不可了。啊,咱们盼着的电报来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许要拍个回电。不必了,完全不出我所料。看了这封电报,咱们更要赶快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多耽误一小时都不应该,因为这位诺福克生性单纯的绅士已经陷入了奇怪而危险的罗网中了。”

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回想当初,我觉得这是个幼稚而怪诞的故事,现在当我即将结束这个悲惨故事的时候,不免再次体验到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惊讶和恐惧。虽然我乐于给我的读者一个光明的结尾,但作为事实的记录者,我必须照实把一连串的奇怪事件先后交代明白,对那些不幸的危机也不放过。后来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件,使得跑马村庄园一度在全英国成了家喻户晓的地方。我们在北沃尔沙姆下车,刚一提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站长就急匆匆朝我们跑来。“你们两位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他问。

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懊恼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诺威奇的马丁警长刚打这儿过。要不,你二位是外科大夫吧。她还没死——至少我刚听到的消息是这样讲的。可能你们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过是让她活下来等着上绞架罢了。”

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焦急万分。

“我们要去跑马村庄园,”他说,“可我们没听说那里出了什么事。”

“惨哪,”站长说,“希尔顿·丘比特和他妻子两个都给枪打了。她拿枪先打丈夫,然后打自己。这都是他们家的用人说的。男的已经死了,女的也没有多大指望了。唉,可怜哪,原是诺福克郡最古老、最体面的一家!”

福尔摩斯二话没说,赶紧上了一辆马车。在这长达七英里的途中,他就没有开过口。

我很少见他这样绝望过。从伦敦来的一路上,福尔摩斯一直心神不宁,我注意到,他仔细地查看各种早报的时候,显得忧心忡忡。现在,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况突然变成事实,使他感到无所适从,痛苦万分。他靠在座位上,愁容满面,陷入沉思默想之中。然而,这一带景色独特,引人入胜。我们正穿过一个在英国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乡村,为数不多的农舍散落其间,表明如今居住在这一带的人不多了。处处有方塔形的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青葱的景色中,述说着昔日东安格利亚安格利亚:英吉利古称。王国的繁荣昌盛。一片蓝紫色的日耳曼海终于出现在诺福克绿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掩映在小树林中的两座老式砖木山墙说:“那儿就是跑马村庄园。”马车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我就看见了前面网球场边那座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当初这两个所在曾引起我们种种奇怪联想。有个人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走下来,短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子,他自我介绍说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长。他听到我搭档的名字的时候,露出很惊讶的样子。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还是今天凌晨三点发生的,你远在伦敦怎么就听到了,而且跟我一样快就赶到了现场?”

“我已经料到了。我来这儿是希望阻止它发生。”

“那你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证据,在这方面我们一无所知,因为据说他们是一对最和睦的夫妻。”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作为物证,”福尔摩斯说,“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吧。目前,既然没来得及避免这场悲剧发生,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现在掌握的材料来伸张正义。你是愿意让我参加你的调查工作呢,还是宁愿让我单独行动?”

“如果我们真的能联起手来,我感到非常荣幸。”警长真诚地说。

“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听取证词,检查现场,刻不容缓。”

马丁警长是个明智之人,他让我的朋友自行其是,自己则乐于仔细记下结果。本地的外科医生,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他刚从丘比特太太的卧室下楼来,据他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未必致命。子弹是从前额打进去的,多半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人枪杀的还是自残的问题,他不敢冒昧表示明确的意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枪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间里只发现一把手枪,里面的子弹只打了两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心脏被子弹打穿。可以设想为希尔顿先开枪打他妻子然后自杀,也可以设想他妻子是凶手,因为那支左轮就掉在两人正中间的地板上。

“他有没有被搬动过?”福尔摩斯问。

“没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们不能眼看着受伤的人在地板上躺着。”

“你来了有多久了,大夫?”

“四点钟就来了。”

“还有别人吗?”

“有的,就是这位警长。”

“你什么都没有动过?”

“没有。”

“你考虑得很周全。是谁去请你来的?”

“这家女仆桑德斯。”

“是她发现的?”

“她跟厨子金太太。”

“现在她们在哪儿?”

“在厨房里吧,我想。”

“我看咱们最好马上听听她们怎么说。”

这是间古老的大厅,镶着橡木墙板,高高的窗子。大厅正好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脸色憔悴,那双威严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我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毕生的力量来追查这件案子,最终为这位他没能搭救的当事人报仇雪耻。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一伙奇特的人当中,还有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苍苍的乡村医生,我自己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妇女讲得十分清楚。“砰”的一声枪声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又响了一声。她们睡的两间房间紧挨着,先是金太太跑到桑德斯的房间里来。后来她俩一块儿下了楼。书房门开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主人脸朝下趴在书房正中间,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就在挨近窗子的地方蜷着、脑袋靠在墙上。她伤得非常重,脸的一侧满是血,大口大口地喘气,已说不出话来了。走廊和书房里满是烟和火药味。窗子肯定是关着的,并且从里面插上了。在这一点上,她俩都说得很肯定。她们立即就叫人去找医生和警察,然后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她的卧室。出事前夫妻两个已经就寝了,她身穿外套,他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书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据她俩说,夫妻间从来没有吵过架,是一对非常和睦的夫妇。上面就是两个女仆提供证词的要点。在回答马丁警长的问题时,她们肯定地说所有的门都从里面关好了,谁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她们都说记得刚从顶楼房里跑出来就闻到火药的气味。“我提请你注意这个事实。”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现在,我想咱们可以开始彻底检查那间书房了。”

书房不大,三面靠墙都是书。一张书桌对着一扇窗,窗外是花园。我们首先注意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伟的身躯横躺在屋里,四肢摊开。他衣衫凌乱,说明是从睡梦中匆匆起来的。子弹是从正面射过来,穿过心脏,还留在体内,他当时就死了,没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脸上有火药痕迹,但是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说明不了问题,要是有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福尔摩斯说,“除非是很不合适的子弹,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则打多少枪也不会留下痕迹。我建议现在就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大夫,我想你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

“需要做一次复杂的手术,才能取出子弹来。那支左轮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有两发已经打出来了,造成了两处伤口,所以六发子弹都有了下落。”

“好像是这样,”福尔摩斯说,“你能不能解释打在窗框上的那颗子弹?”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的细长的指头,指着离窗框底边一英寸地方的一个小窟窿。

“可不是!”警长大声说,“你倒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找过。”

“说得好!”乡村医生说,“你说对了,先生。那就是说,当时一共放了三枪,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场。可是,这会是谁呢?他是怎么跑掉的?”

“这正是咱们就要解答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你记得在那两个女仆讲到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儿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极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但是,坦白说,我当时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这就是说在打枪的时候,门窗全都是开着的,否则火药的烟不会那么快吹到楼上去。这非得书房里有穿堂风不行。不过,门窗开着的时间很短。”

“何以见得?”

“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淌下蜡油来。”

“说得对!”警长大声说,“说得对!”

“我既然肯定了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窗子是开着的,于是就设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开了一枪。这时候如果从屋里对准窗外的人开枪,就可能打中窗子框。我一找,果然那儿有个弹孔。”

“那么窗子是怎么关上、闩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个动作当然是关上窗子。啊,这是什么?”

那是个鳄鱼皮镶银边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在桌上放着。福尔摩斯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提包里只装了一卷英国银行的钞票,五十英镑一张,一共二十张,用橡皮圈箍在一起,此外,没别的。

“这个手提包必须保管好,它还要出庭作证呢,”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了警长,“现在必须想法说明这第三颗子弹。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明明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他们的厨子金太太。金太太,你说过你是给响亮的‘砰’一声枪声惊醒的。你的意思是不是在你听起来它比第二声更响?”

“可不是,先生,我是睡着时给惊醒的,所以很难分辨。不过当时听起来确实很响。”

“你不觉得那可能是差不多同时放的两枪的声音?”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我确信那无疑是两枪的声音。马丁警长,我倒认为房里的一切已很清楚了。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去看看,那里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的证据。”

外面有一座花坛,一直通到书房的窗前。我们走近花坛,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花坛里的花踩倒了,松软的泥土上满是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趾特别细长。福尔摩斯像猎犬追踪中弹的鸟那样在草里和地上的树叶间搜寻着。忽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捡起来一个铜质小圆筒。

“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支左轮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枪的弹壳。马丁警长,我想咱们的案子差不多办完了。”

这位乡村警长对福尔摩斯神速巧妙的侦查感到万分惊讶。看他那表情,最初他还想讲讲自己的主张,这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对福尔摩斯唯命是从了。

“你猜想是谁开的枪?”他问。

“以后再说吧。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点我现在还解释不了。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最好还是照我自己的想法进行下去,最后把这件事对你彻彻底底说个清楚。”

“请便,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我们能抓到凶手就行。”

“我丝毫不想故弄玄虚,现在正在行动的时候,不便作冗长复杂的解释。这起案子的线索我全都有了。即使这位女主人再也恢复不了知觉,咱们仍旧可以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设想出来,并且保证让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尔里奇’的小客栈?”

问遍所有的用人,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家客栈。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点忙,他记起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

“是个偏僻的农场吗?”

“很偏僻,先生。”

“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许还没传到那儿的人的耳朵吧?”

“也许没有,先生。”

“备好一匹马,我的孩子,”福尔摩斯说,“我要你送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许多张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摆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子后,便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嘱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尤其要记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看见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写得很凌乱,跟福尔摩斯一向写的那种严谨的字体完全不一样。上面写的是: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不妨打电报请求派押送人员来。因为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可能有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监狱去。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捎带着你的电报去发。华生,要是下午有回伦敦的火车,我看咱们就赶这趟车,因为我有一项非常有趣的化学分析要完成,何况这件侦查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小马倌送信后,吩咐所有的用人:如果有人来问起丘比特太太的情况,立刻把来人领到客厅里,决不能说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他非常严厉地叮嘱用人记住这些话。最后他领着我们去客厅,并说现在的事态不在我们控制之下,大家尽量休息一下,等着看事态的发展。乡村医生已经离开这里去看他的其他病人了,留下来的只有警长和我。

“我想我能够用一种有趣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小时,”福尔摩斯说着,把椅子挪近桌边,又把那几张画着滑稽小人的纸条在自己面前摆开,“华生,我这么久不让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算我欠了你一份情。至于你呢,警长,整件案子可能会使你感兴趣,权可当作你一项不寻常的业务研究。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些有趣的情况,那就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曾两次来贝克街找我商量。”他接着就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简单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在我面前摆着的,就是这些独特的作品。要不是它们成了这么可怕的一场悲剧的先兆,谁见了也会一笑置之。我比较熟悉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粗浅文章,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但是我承认,这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出这一套方法的人,显然是为了使别人以为它是儿童随手涂抹的画,看不出这些符号传达的信息。

“然而,只要一看出了这些符号代表的是字母,再应用秘密文字的规律来分析,就不难找到答案。在交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那句话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代表E。你们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用,即使在一个短的句子中也是经常看得到的。第一张纸条上有十五个符号,其中四个完全一样,因此把它估计为E是合理的。这些图形中,有的还带一面小旗,有的没有小旗。从小旗的分布来看,带旗的图形可能是用来把这个句子分成一个个的单词。我把这看做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同时记下E是用来代表的。

“可是,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来了。因为,E之后,哪个英文字母出现次数最多呢,并不很清楚。在一页印出的文字里和一个短句子里,平均出现的频率可能完全不同。大致说来,字母按出现次数排列的顺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和I,出现的次数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那会是一项了无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来了新材料再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访的时候,果真给了我另外两个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一句话,就是这几个不带小旗的符号。在这个只五个字母的单词中,我找出了第二个和第四个都是E。这个单词可能是sever(切断),也可能是lever(杠杆),或者never(决不)。毫无疑问,使用末了这个词来回答一项请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况都表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假如这个判断正确,我们现在就可以说,三个符号分别代表V, N和R。

“甚至在这个时候我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假如这些恳求是来自一个在丘比特太太年轻时候就跟她亲近的人的话,那么一个两头是E,当中有三个别的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尔茜)这个名字。我一检查,发现这个组合曾经三次构成一句话的结尾。这样的一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提出的请求。这一来我就找出了L、S和I。可是,究竟请求什么呢?在‘埃尔茜’前面的一个词,只有四个字母,末了是E。这个词必定是COME(来)无疑。我试过其他各种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组成的词,都与案子无关。这样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现在我可以再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还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这种样子:

.M.ERE..ESL.NE.

“如此说来,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是最有帮助的发现,因为它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不只三次。第二个词的开头是H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句话现在成了:

AM HERE A.E 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就成了:

AM HERE ABE SLANEY.

(我已来。阿贝·斯兰尼。)

“我现在已掌握了这么多字母,能够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那就是:

A.ELRE.ES.

“我看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义。如果这是个地名,那便是写信人待的房子或客栈的名。”

马丁警长和我兴致勃勃地听着我的朋友详细讲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经过,这下我们的疑团全消了。

“接下去怎么样,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个美国式的缩写,而且这场灾祸的导火索就是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件事带有犯罪的内情。女主人含含糊糊提到有关她过去的话和她拒绝把实情告诉她丈夫,都使我从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哈格里夫的朋友发了一个电报,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不止一次利用过我所知道的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那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阿贝·斯兰尼最后画的一行小人。按已知的这些字母译出来,就成了这样的一句话:“再添上P和D,这句话就完整了(意为:埃尔茜,准备见上帝),说明了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改为恐吓。对芝加哥的那帮歹徒我很了解,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很快把恐吓的话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大夫来诺福克,但不幸的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能跟你一起处理一件案子,使我感到荣幸,”警长热情洋溢地说,“不过,恕我直言,你只对你自己负责,我却要对我的上级负责。假如这个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真是凶手的话,他要是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逃跑了,那我准得受严厉的处分。”

“你不必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你怎么知道?”

“逃跑就等于他承认自己是凶手。”

“那就去把他抓起来吧。”

“我估计他很快就来这儿了。”

“他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

“简直难以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你一请,他就乖乖地来呢?这不恰恰会引起他的怀疑,促使他逃走吗?”

“我不是编了一封信吗?”福尔摩斯说,“要是我没有看错,这位先生正往这儿来了。”

说话间,只见在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黑黑、挺漂亮的家伙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灰法兰绒的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胡子拉碴,大鹰钩鼻。他沿着院子路径,大摇大摆走着,旁若无人,仿佛走的是自家的院子。不久传来响亮而自信的门铃声。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看最好都各就各位,站到门后面去。对付这样的家伙,还得小心在意。警长,你准备好手铐,让我来同他谈。”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这可是永生难忘的片刻。门开了,这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照他的脑袋敲了一下,马丁把手铐套上了他的腕子。他们的动作是那么麻利,那么熟练,这家伙还没回过神来,就动弹不得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一个个都瞧了瞧,突然苦笑起来。

“先生们,这次我可栽在你们手中了。我还以为是撞到什么硬东西上了呢。我是应希尔顿·丘比特太太来信来这儿的。这里面不至于有她吧?难道是她帮你们给我设下了这个圈套?”

“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现在快要死了。”

这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声震屋宇。

“胡说!”他拼命嚷着说,“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谁会伤害小埃尔茜?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饶恕我吧!但是我决不会碰她一根毫毛。收回自己的话吧——你!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伤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边。”一声伤心的呻吟,他跌坐在长靠椅上,用铐着的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响。过了五分钟,他抬起头来,绝望而冷漠地说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要瞒你们的,先生们。”他说,“如果我开枪打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就不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会伤害埃尔茜,那只是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像我那样爱她了。我有权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证过。凭什么这个英国人要来横插一杠呢?告诉你们吧,我是第一个有权娶她的,我争取的只是自己的权利。”

“在她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后,她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厉声说道,“她逃出美国是为了躲开你,并且在英国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追着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为了引诱她抛弃她深爱而敬重的丈夫,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果你使一个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杀了。这就是你干的这件事的记录,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惩处。”

“要是埃尔茜死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美国人说。他张开一只手,看了看攥在手心里的一张揉成一团的信纸。“哎,先生,”他大声说,露出了一点怀疑的目光,“你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真像你说的伤得那么重,这封信是谁写的?”他把信朝着桌子扔了过来。

“是我写的,为的是把你叫来。”

“你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以外,从来没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你怎么写得出来?”

“有人想得出来,就有人能破解出来。”福尔摩斯说,“会来一辆马车把你带到诺威奇去,阿贝·斯兰尼先生。现在你还有时间对你所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丘比特太太已经受到重大嫌疑,说她谋杀丈夫,你知道吗?好在今天有我在场,恰恰掌握了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你知道吗?为了她你至少应该做到向大众说明:对她丈夫的惨死,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最好没有了,”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最能证明我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

“我有责任警告你:这样做可能对你不利。”警长本着英国刑法公正的严肃精神,高声地说。

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告诉在座诸位先生的是:埃尔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当时我们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帮里一共七个人,埃尔茜的父亲是我们的老大。老帕特里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会当它是小孩信手乱涂的画。后来,埃尔茜对我们的事情有所耳闻,可是她不能容忍这种行当。她自己还有一些正当来路得来的钱,于是她趁我们都不防备的时候溜走,逃到伦敦。她已经和我订婚了。要是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结婚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不正当的行当沾上关系。到了她跟这个英国人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的下落。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没有得到回信。之后,我来到了英国。因为写信无效,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在那个农庄租到一间楼下的屋子。这样可以每天夜里,自由进出,谁都不知道。我想方设法要把埃尔茜骗走。我知道她看到我写的那些话了,因为她有一次就在其中一句下面写了回答。于是我急了,便开始威胁她。她就寄给我一封信,恳求我离开,并且说如果闹出事来损害到她丈夫的名誉,那就会使她心碎的。她还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这里,让她安安生生过日子,她就会在早上三点,等她丈夫睡着了,下楼来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说几句话。她下来了,还带着钱,想用钱打发我走掉。我气极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从窗子里把她拽出来。就在这时候,她丈夫手里拿着手枪冲进屋来。埃尔茜瘫倒在地板上,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当时我手里也有枪。我举起枪想把他吓跑,让我逃走。他开了枪,没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过花园逃走,这时还听见背后关窗的声音。先生们,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后来的事情我都没有听说,一直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使我像个傻瓜似的到了这儿,把自己交到你们手里。”

这个美国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里面坐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该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吗?”

“不行,她还没有恢复知觉。福尔摩斯先生,但愿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要是还有你在身边,那我可走运了。”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马车驶去。我转过身来,看见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那就是福尔摩斯曾经用来诱捕他的信。

“华生,你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福尔摩斯笑着说。

信上没有字,只有这样一排跳舞的人:“如果你使用我解释过的那种密码,”福尔摩斯说,“你会发现它的意思不过是‘马上到这里来’。我相信,他决不会拒绝邀请,因为他想不到除了埃尔茜以外,还有别人能写这样的信。所以,我亲爱的华生,结果,这些被恶人利用的跳舞人,在我们手中就变成有益的了。我还觉得自己已经履行了诺言,给你的记事本添上一些不平常的材料。三点四十分有班火车,我想咱们该乘这班车回贝克街吃晚饭了。”

这里还要补充几句,作为本故事的结尾:在诺威奇冬季大审判中,美国人阿贝·斯兰尼被判死刑,但是考虑到一些可以减轻罪行的情况和确实是希尔顿·丘比特先开枪的事实,改判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只听说她后来完全康复了,现在仍旧寡居,用她的全部精力帮助穷人,管理她丈夫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