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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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姐姐(2)

“我们那小区有人面儿广的,还认识那男的。别说,还真是那姐弟俩的亲爹,也不知道怎么摊上这么个玩意儿。我也是听别人说,他俩的爹原来出过事儿,在涿州的西关那儿扎死人了,直接进号子了。那时候姐弟俩还小,爹前脚刚进去,妈后脚就改嫁了,两人就跟着爷爷奶奶。后来爷爷奶奶也死了,就这俩小的一块儿过。”

“听着像八点档悲情连续剧剧情似的。”我说。

“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早有真事儿垫着呢。前几年那男的刑期服满,一出来就要钱,都没法儿说。不是我同情心泛滥,妈走了爹进去了,爷爷奶奶又不在了,还有一傻弟弟,你说怎么办?有人看不起出来卖的,我不这么想,但凡是有能力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干这个?”

“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儿颠扑不破是真理。”

我笑着说:“得了吧,再说你该变哲学家了,那傻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打了石膏绑着绷带,不过原来是坐在门口不动,现在是每到晚上十点,他就瘸着个腿往楼下跑,站在楼道门口候着,准备接他姐回家。”

“这么冷的天儿,受得了吗?”我皱着眉问。现在晚上一出门,风都跟刀子似的,从后脊梁插进去,剥皮抽筋。

郑直扬着眉毛,说:“傻呗!”

锅里的热气升腾,我手中的酒杯却渐渐冷了。

郑直在涿州的房子本来租出去了两户,因为快要过年了,有一家最近退了房。郑直就喊我过去帮忙打扫一下,这样年后要是有新的租户就可以立即搬进来。

还是郑直开车接我,聊了一会儿别的,我问他:“是不是租户只剩下那傻子和他的楼凤姐姐了?”

郑直点点头。

“他们过年不回家吗?”我问。

郑直摇摇头,看着我说:“他俩还有家吗?”

我耸耸肩,这小子现在说话和文艺青年一个尿性了。

我们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我透过车窗看外面的天,感觉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接近年关,车多人多,一直到五点多我们才到目的地。风刮得耳朵疼,像是要被冻掉了一样,我和郑直两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进了楼道。

那傻子还是坐在门口,只不过左小腿连脚都裹着厚厚一层白纱布,手还是平平地放在腿上,背依然挺直。倒是头发长了一点儿,不再是我之前见他时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厚军大衣,是那种老式的,军绿色,在脖领那儿还有一圈黑色的翻毛。

脸色有些白,眼皮也低垂着,不像我印象里那么有精神。

听到我和郑直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喊我们。

“哥。”

声音有些急促,伴随着白白的水汽,飘散在楼道里。

郑直只是闷着头应了一声,我朝那傻子点点头,也随着郑直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原来租住的这一户是一家三口,虽然人是走了,但是也留了不少不要的破烂儿。我俩收拾了半天,才弄完三分之一,这就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多。郑直说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再回北京都不知道几点了,干脆在这儿将就一宿。而且他家里还有面条,冰箱里还有点儿菜,等会儿去随便弄点儿吃的得了,今晚一鼓作气把屋子打扫完。

我俩从屋里退出来,正好瞧见傻子站起身,伤腿半蜷着,单腿儿往他房间里跳。我问郑直:“他这是要干吗?”郑直说:“大概是饿了,去吃饭吧。”

我侧着头,往屋里瞄。果不其然,客厅中间有个黑方桌,上面摆着白色的盘子,傻子从上面拿了几样东西,又单腿儿往外跳。等走近了,我一看,傻子手里拿的就是那种早餐摊上经常见的圆烧饼,一个只有拳头大小,没多少内容。

我对郑直说:“就这东西,又没味儿又小,能填饱肚子?能好吃?”

郑直摇头说:“菜不够饭来凑,他们家是压根儿连菜都没有,只有靠这个了。你说他姐姐在家的时间才几个小时?也没时间给他做饭,就只能事先买好了干粮,这傻子要是饿了,就自己抓着吃,渴了就倒白开水喝。”

我说:“这确实惨了点儿,大冬天吃这个胃也受不了。要不咱俩接济他一下,等会儿也喊他吃面条,加双筷子的事儿。”

郑直挺诧异地看着我,说:“呦,真看不出您老人家还是菩萨心肠。”

我说:“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忘记阶级弟兄,但凡能帮衬点儿,也不吝啬搭把手。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是吃口面,热汤热水儿的,这也算力所能及。”

郑直擤了擤鼻子,对我说:“就当积德。”

打发了郑直去煮面,我站在门口对那傻小孩儿说:“别吃饼子了,等会儿去那边吃面条。”我指了指郑直的家。

傻子愣了一下,一边嚼着嘴里的饼,一边抬头瞧我。眼神呆愣愣的,但是看着特别通透,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怕他没听懂,又重复了几遍,还一直比画着动作。

傻子放下饼子对我笑,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估摸着,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就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我胳膊刚挨着他的袄子,他就有点儿不自然地退了一下,脑袋磕在墙上,一声脆响。我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但还是扶着他,往屋里走。

傻子刚刚已经吃了一个饼了,手里还攥着两个,舍不得撒。

我刚安顿他在餐桌前坐下,郑直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对我说:“你可以和他聊聊天儿。你别看他是傻子,但其实也能说点儿话。你问个一加一等于几,只会呵呵对你傻笑流口水的是纯傻。这小孩儿不是,他说不定还能给你整出个一加一等于三。你就把他当一个五岁小朋友就行了。”

我听了郑直的话,就试探着问傻子,他叫什么名字。

傻子望了望我,有点儿怯生生的,嘴里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我只听清刘什么,姓是清楚了,后面的名字不知道。

我又问了不少问题,他能说的不多。

我问他:“干吗老是坐在门口?”他说:“等姐姐。”

我又接着问:“你怎么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那要等很久?”刚问出口,我觉得这问题有点儿难,怕这傻子拐不过来弯儿。

没承想他说得倒是挺顺溜,说:“数数,数四万下姐姐就回来了,姐姐这么说的。”

嘿,我听着觉得挺有意思,傻小孩儿也知道数数。正说着,郑直端着面条过来了。食材简单,做的是西红柿鸡蛋面。那傻子接过面,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朝我和郑直笑了笑,然后把饼放到了面汤里泡着。我对郑直说:“瞧,还挺会吃。”

郑直笑笑坐下来,我俩边吃边聊,结果我的面还没吃到一半儿呢,那傻子已经吸溜着连汤都喝完了,坐在饭桌上傻乐。

“饭量还不小。”我笑着说。

郑直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面塞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可不是嘛,这么个累赘,他姐也没想过撒手不管。前段时间,我听说还有人给他姐介绍了个对象,但是最后没成。”

“呦,这怎么回事儿?”我放下筷子问他。

郑直一边吃一边说:“就这楼里,有一户认识楼凤的亲戚,好像和那亲戚还是同事吧。说是楼凤的亲戚前几个月给她介绍了一对象,那是一瘸子,就是小儿麻痹,都四十多了,还没娶亲。但人还算老实,也是涿州本地人,和楼凤他们还是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而且最难得的是没嫌弃楼凤是小姐。”

我叹了一下说:“这确实不容易,那为什么又吹了?”

“小姐能忍,但你能忍白养一个傻子吗?”郑直低头吃面,又侧着脸睨了一眼傻子,“有一没事儿干还白白花钱的累赘,你怎么办?”郑直冷笑了一下接着说。

“傻子的姐姐不干,说在一块儿,就得尽量容着她这弟弟,要不然没人管他,不得死在外边了。这一来二去,吵了几回就吹了。当然我这也都是听说,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郑直摇头晃脑地说。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低声对我说: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我觉着有时候这婊子的情挺真。”

吃完饭,郑直说他一人先扫着,让我待屋里看会儿电视。我瞅见傻子想往外跑,就也把傻子摁住,让他坐沙发上一起看。楼道里确实冷,那地儿又不是封闭式的,还带着敞开的露台,寒风一个劲儿往里刮,他在那儿坐着非吹病了不可。

电影频道正在演《霸王别姬》,我就耐着性子看,那傻子虽然眼前有电视,但是心却不在这儿,一前一后晃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

我仔细听了听,他在数数。

电影演到了菊仙要脱离妓院,去找段小楼。她把所有的金银首饰都扔在了桌子上转身出去,这时候老鸨拿了个银元吹了口气儿,放耳朵边儿上听着,冷笑着说:“我告诉你,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甭以为出了这个门儿你就是良人。”

我听着台词,突然没来由地觉得烦闷。

正好郑直喊我帮忙,我就把电视关了。郑直家里的门我也没关,就让那傻小孩儿待着,里边有暖气好歹能暖和点儿。

过了半个小时,我正扫着地呢,突然听到楼道里噔噔噔地闷响。

我问郑直,这是怎么回事儿。郑直说,大概是那傻子在下楼吧,每次都是这样,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撑着墙,单腿向下蹦,一脚下去,震得整个楼道都响。

趁着郑直去洗墩布的工夫,我拿了根烟点上火,出门走到二楼的露台前。

起风了,一抬头就是黑压压的天,像是要塌下来。雪粒儿被风裹着呼呼地往人脸上扑,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站在戈壁沙漠上,遭遇沙暴的袭击。小区的灯光暗淡得厉害,橘黄色的光线只是在道上留了点儿亮,连人的脸都瞧不清楚。

我低头看,傻子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倾斜着身子,用那条好腿站着。

只是一分钟的工夫,雪就飘到他的头上,从我这个方向看上去,他和老头儿似的,白了头发。他有些不安地动着胳膊,应该是冷得厉害。

那件棉袄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大了。

“姐姐!”傻子突然喊了一声。

我抬眼去看,远远地有个人影。

“姐姐!”傻子一边喊,一边往前。

傻子单腿儿往前蹦,每一下都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脚印,咯吱吱地响着。他的动作很快,头上的雪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在地上。

远处的那个人快走了几步,到了傻子的面前,是个女人,只不过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用手把傻子穿的棉袄的脖领立起来,这样能挡着些风雪。

傻子伸出手,牵着他姐姐的手。

“姐姐。”

他叫道。

两个人向前慢慢走着,傻子的姐姐扶着傻子的身子,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那是一傻子,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他傻×。那是一楼凤,再粗俗一点儿,人们都是喊她鸡或者婊子。可他们相依为命,却是人世间的真性情。

傻子抬起头,带着笑脸,说道:

“姐姐,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