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龙凤合株(2)
哥俩娶一个老婆在郭家店并不稀奇,还有的哥仨、哥四个只讨一个老婆哪,以郭寡妇的心性不会真的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哪里的寡妇不受气,一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而且日子过得还不错,那些眼红心气的人说多难听的都有。不管谁是谁的孩子反正都是亲哥俩的,没有外卖,比你们娶不上老婆将要断子绝孙强多了。真正让她提着心的是,老二郭敬时根本没有心思要说媳妇,因为他喜欢自己的嫂子,甚至比他哥更爱他的嫂子,每当郭敬天数落媳妇,从小就对哥哥充满敬畏和百依百顺的他,总是站在嫂子一边,跟哥哥争。郭寡妇担心大儿子的脾气,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村里的闲话他不可能没有听到过,对众人的闲话没有办法对兄弟还没有办法吗?就怕哪天他急了眼拿斧子劈了敬时啊!
这一天还没到,郭敬天自己却被刺刀挑了。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天,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津浦线边跟日本鬼子打了个大胜仗,然后来到大东洼修整,就驻扎在郭家店。郭敬天看到赚钱的机会来了,就到东洼镇集上现买的黄黏米,做了一大锅切糕摆在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卖。大刀队的一个排长吃了切糕却不给钱,郭敬天不依不饶告到了大刀队的队长那里。队长火了,这还了得,大刀队能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就仗着纪律严明,哪能容忍这种丑事,立即责问那个排长。排长却死活不认账,队长就跟郭敬天叫板,问他敢不敢对自己的告状负责?队长要在他的切糕摊前用刺刀挑开排长的肚子,如果里面有切糕,排长就活该被挑死,队长替他补上切糕钱;如果排长的肚子里没有切糕,郭敬天就得偿命。
郭敬天不能含糊了,如果他含糊就证明刚才是告黑状赖钱,便当场点头应下这场官司。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下,队长真的一刺刀捅了下去,然后翻开排长的肚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切糕,郭敬天得到了赔偿。到晚上一个战士又敲开了他家的门,交给他一笔钱,说部队明天一早就开拔,队长说他的切糕做得好吃,让他再做一锅,天亮前送到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郭敬天连夜将切糕做好,不脱衣服打了个盹,看着天稍微有点开亮,没有惊动家里人,一个人悄悄用小车推着切糕出了门……大刀队确实在当天的后半夜就撤走了,可是天亮后有人发现郭敬天死在了两棵大树底下,同样也是被人用刀开膛破肚,车上的切糕却纹丝未动。他的弟弟郭敬时守在旁边,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吓傻了……傻不傻的倒说不准,被吓哑巴了倒是真的,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说话。
好强的郭寡妇,遭此变故竟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追大儿子去了。呆呆的郭敬时本就从没有当过家、主过事,先埋了哥哥紧跟着又葬母,渐渐地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不知多长时间没有过水了,头发老长,脏兮兮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大白天的也如活鬼一般。干活儿的时候也会随便抓根绳子将乱发往后面一系,但日积月累那脑袋上可就有货了,夏天打麦子免不了会有麦粒掉在乱蓬蓬的长发里,偏巧没过几天又淋了一场大雨,不久就在他的头顶上长出了麦苗……但,无论别人怎样看他,怎样说他、逗他、笑他乃至骂他,他全没有反应,不知他是耳朵真的听不到了,还是听到了不理会。说他傻不像真傻,说他疯也不像全疯,该吃饭时知道吃饭,该干活儿时也知道干活儿,只要一没有事了就来到村口,坐在两棵大树底下愣神儿。夏天经常就睡在树底下,除非他嫂子来把他拉回家……惟独对他的寡妇嫂子,还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孙月清就会让儿子喊来剃头匠,烧上一大锅热水,逼着郭敬时从头到脚都收拾一遍。
而村口被郭敬时当成家的两棵大树,一棵是杜梨,一棵是榆树。早年间在树的后面是土地庙,前几年挨过炮弹,又赶上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修庙,没过多久那些东倒西歪半拉坷叽的庙墙就彻底塌倒了。可庙前的两棵树却越长越旺,由于中间没了阻隔,两棵树还越长挨得越近,现在已紧紧地摽在了一起。枝干纠结,树叶搭衬,你拉扯我,我扶持你,远看像一棵,近瞧是两株。它们高出村子一大块,撑起了郭家店的半个天,在方圆几十里以外,看不见村子却先看到了树。如此这般招眼的两棵大树,自然就成了郭家店的标志,成了村人安放灵魂的地方。谁家死了人,都到树下来“报庙”,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把这两棵树当成了土地神。
八路军进村、闹土改、成立人民公社,凡是郭家店有大事,村民们都习惯性地集结到两棵大树底下开会。直到开始“大跃进”,全村的人一夜之间似乎都变成了郭敬时,疯不疯,傻不傻,对这两棵树的态度也全变了。村上的头头一叫号,呼啦便聚集起一大群人,扛着大锯,提着斧头,耀武扬威地来到村口,要伐树去炼钢。只有郭敬时还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靠在大树上闭目养神,这让伐树的人无法下锯。这还得了,郭家店怎能容忍一个装疯卖傻的人阻挡“大跃进”的步伐?
积极分子们拥上来,抱头搂腰的,拉胳膊拽腿的,一二三就把郭敬时扔出老远。已经多年没说过话的郭敬时似乎是嘟囔了几句:农民管种地,炼钢炼铁是工人的事,别人的事有别人管……大家十分惊奇,都转头瞪眼地看着他,分明看到郭敬时的嘴并没有动,耷拉着眼皮歪坐在地上,再说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当时人们都疯魔颠倒,哪还管是谁说的或说了什么,两个拉大锯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地拉开架势冲上去,对着杜梨树的这边就开锯了……只听得“嗷儿”一声,都不像人声了,“哐啷”一声大锯摔到了地上,一个拉锯人的左腿被锯得血肉模糊。
原来他们的大锯没有锯到树上,却锯了自己的大腿!
这怎么可能,他们俩明明是朝着树身下的锯,旁边还有那么多人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们再拼命睁大眼睛,却还是看到郭敬时眯缝着眼稳稳当当地在大树根底下坐着。头头气不过,在旁边气壮如牛地叫喊着,却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摸那把大锯。喊来喊去喊出了不信邪的人,不用大锯改使斧子,红着眼睛上前推开郭敬时,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铆上劲将斧子抡圆了从榆树这边砍下去,又是“嗷儿”的一声,他左手的食指齐根被剁下去了……
这下可把“大跃进”的人们激怒了,他们喊着口号,举着拳头,既然一时砍不倒树,就号召青壮年爬上树去,有菜刀的使菜刀,有斧子的使斧子,先一根根地砍断它的树枝,照样也能炼钢,剩下树干再慢慢收拾。全村的人几乎都来到村口看热闹,重新鼓足了勇气的人纷纷冲到树下,但还没有爬树却被淋了一脸湿糊糊又臭又腥的东西,扬起头这才发现两棵树上爬满了蛇,成千上万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蛇,在枝杈间或缠或挂,嘴里流着涎水,哩哩啦啦地喷向地面。其中有一巨蛇,攀附在两棵树的树干中间,张口吐芯,阴气森森……
人们呼啦啦倒退几十步,有人吓得当场跪倒。这时恰好有一群大鸟飞来,不顾地面上的乱乱哄哄,也不怕树上的蛇,自管落到树梢头,啾啾啸啸,鸣叫不已。此时大树底下鸦雀无声,再没有人敢挑头要砍树了。
当人们定住了神儿,从远处再看这两棵树,发现郭敬时又坐回了大树下面,脑袋倚着树身好像又睡着了,那条大蛇的头就趴在他的脑袋上,人们开始怀疑那些毒蛇是郭敬时弄来护树的。从此,这两棵大树的树皮上长出一种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粘到手上洗不掉,时间一长了还会溃烂、流脓,再也没有人敢碰这两棵树了。不知不觉的,村里也没有人再欺负郭敬时了,相反地还给他升了一辈儿,无论老幼一律喊他“二爷”。
当然,不管人们称呼什么他都一概不搭腔,顶多是用眼睛看着你,算是听到了你的话。不知是谁兴的头,生了病也开始去求他,他既不推辞也不问病情,伸手撸一把杜梨树的叶子交给人家,一般的小病将这把树叶熬汤喝了还真就能好。还有能耐人给这两棵树起了个很顺口的名字——龙凤合株,并很快就在远近传开了,越传越奇,逢年过节竟有人来给这两棵树上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