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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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土”与“壤”(3)

孙月清说那是当然了,树上的梨谁没见过,谁没吃过?地梨就不一样了,就算我们生在蛤蟆窝边上也是难得一见,得赶上雨水大,大涝后还得赶紧打起天来,涝跟涝可不一样,蔫涝就不长地梨,今儿个是咱们娘俩有福气。雪珍撒了泼似的索性脱了鞋袜,扑进湿地里拼命地挖,一把把地往地边上扔,孙月清负责拿到水里洗干净……

过门这么长时间,孙月清还没见过文静的儿媳妇这样撒过欢儿,心里也美得不行。这就是老天爷,把你的庄稼都淹死了,还会给你别的,就看你会不会找、会不会拿了!她抬头看看太阳,再看看眼前的一堆地梨,只好把雪珍喊了上来:“傻丫头,我看你快跟疯子二叔差不多了。这会儿家里还不知急成嘛样了,这么多的东西光咱们俩是弄不回去了,你洗洗脚穿上鞋,赶紧回家叫个人来帮着拿东西,我在这儿守着。”她还不忘抓一把地梨递给雪珍,让她在路上吃。临走又嘱咐道:“回到家你就别再回来了,择一盆碱蓬的嫩叶,洗干净剁碎了,再称一斤棒子面放盆里,等我回去给他们烙糊饼……”

郭家店派出去挖河的人都在龙凤合株底下集合,其他生产队的河工早就到齐了,惟四队的人迟迟不露面。等着为这些人送行的村支书陈宝槐,急得火冒三丈,赶紧派人去催,过了好半天连去催的人也没回来。大队长韩敬亭只好亲自去看看四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他这一去也没有回音……眼看快晌午了,头一天开工郭家店的河工就迟到,陈宝槐怎么向公社领导交代?他还打算讲几句赶劲的话,造造声势,给大家鼓鼓劲,顺便也辟辟谣,告诉大伙儿出河工绝不像一般群众认为的那样是件倒霉的事……可现在说嘛都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副大队长郭怀善带着已经来到的河工先走,自己也赶往四队看个究竟。

四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鸡一嘴鸭一嘴地乱了营,陈宝槐挤进人堆,高声镇唬着:“怎么的了?嗯?”院子里果然安静下来。他拿眼向四周踅摸,看到要出河工的人都在眼前,并不是他们集体罢工,心里便多少踏实了一些。

欧广明一梗脖子开腔了:“陈书记你来了正好,让我出河工没问题,我得问明白,别的队都是副队长带队,我只是个普通社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揽这个活儿。再说了,我家里有老人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弟弟还小,又是个傻子,这大伙儿都知道,我走后家交给谁?出了事找谁?队里或村上要能给我写下个东西,我立马就走。”

陈宝槐装傻,眼睛逼视着四队队长郭存孝:“是啊,广明家里这么难,为嘛非叫他出河工?”郭存孝是老实人,脸都憋紫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实际是不敢当面顶撞村里领导。这个问题欧广明都问过三百六十遍了,刚才他也当着众人回答了,说是村上的决定,为的是让欧广明带队,当四队河工班的班长。可大队长韩敬亭来了以后却推说不知道这回事,明显地当众把他这个生产队长给卖了,好像是他在编瞎话。

其实郭家店的人谁心里不清楚,欧广明也不是傻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郭存孝哪有胆子编这样的瞎话,这就是村里在捏咕他。表面上看是给他个遭罪的小官当,实际上是把他踢出了村里基干民兵排。只要看看出河工的都是些嘛人,就没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类是出身不好的,或身上有黵儿,叫干什么都不敢说个不字的;第二类是老实巴交、平常受气受惯了的,叫干什么说不出个不字的;第三类是头头不待见的,凡被村上重用的、正打腰得烟抽的人,没有一个出河工的。既然上边把挖河说得千般重要、万分火急,为什么村上的书记和大队长不亲自上阵?从大队到生产队都是派个主不了大事的副队长带队,明显的是应付差事。偏巧四队没有副队长,也就是说村里的头头看不上欧广明,平时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队长副队长什么的,现在需要个倒霉蛋出河工,就找到了他的头上。村里头头为嘛要这么琢磨他?还不是因为他参与了郭存先的抢洼活动,在这之前还因红薯苗子事件跟蓝守坤闹得不对付,那家伙在后边肯定也没少给他捅棒槌,他欧广明岂能吃这种哑巴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就想放放了,今天这种时候再不闹出来,还留着让自己闹病啊!

陈宝槐见郭存孝吭哧憋嘟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也不想让这个窝囊废答出什么话来,就临时决断:“我看这样,广明家里有困难,可以先不去,等下午研究一下再说。其他人先出发,这回挖河是军队编制,县里是一个河工团,公社是一个营,咱们村跟王官屯、麻坡店编成一个连,咱们自己是一个排,你们队是一个班,上午全公社要在工地点名,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四队就由原来的队长郭存先当班长,不是挺好吗?”

全院子的眼睛哗地都转向郭存先,他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不抬眼皮,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决绝:“不行,撤职就是撤职,糊渍麻黑的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陈宝槐当这么多人吃了个大窝脖儿,一下子闷口,下不来台了。整个院子的人也像被冻住一样,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韩敬亭到底是大队长,在最难堪的沉闷中打破尴尬,悄悄跟陈宝槐嘀咕几句,这就算给书记竖个梯子,让他下来。随后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刚才我跟陈书记商量一下,就由你们四队的队长郭存孝带队出河工,也就是你们这个河工班的班长。至于四队家里的工作,等下午党支部研究一下,再选个副队长出来就行了。”

到底还数韩敬亭是块老姜,他这个决定万不能再被顶回来,必须找一个能拿捏得住的人,先把今天的场圆了。而郭存孝正是这个人。尽管他心里也装着好大的委屈,替上边背黑锅,挨下边人的数落,今天最丢人现眼的就是他。到了却还是他最倒霉,全村的生产队长中只有他被派了河工。但他说不出不去的理由,只能跟村上领导说,要回去告诉家里一声,收拾好铺盖就回来。而领导对老实人也最有办法,陈宝槐大声叮嘱道:“别磨蹭啊,都到晌午了,我们等着你。”

果然,郭存孝很快就背着行李卷来了,四队的河工们总算出发了,反倒比先前走的那一大批更热闹,送行的很多。韩敬亭看到郭存先的铺盖卷上插着把斧子,就有意找话说地问道:“存先,怎么挖河还带斧子?”

郭存先以为他又想歪了,就边走边答:“我是木匠,木匠的规矩就是出门要带一件家什。再说工地上家什坏了不也得修吗?”

韩敬亭说:“好规矩,是这么个理儿。”

在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陈宝槐一直不看郭存先,跟其他人说着送行的话,却不答理他。郭存先也别着脑袋不理旁人,自顾大步走出村子。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回算是跟陈宝槐作下对儿了,只要他还占着书记的权力,自己就不会有好的。可顺着他就有好吗?像郭存孝……自己当初不也是顺着他才当上四队的队长吗?若不染那一水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些事。关键是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握,在郭家店只有村里的书记才是掌握权力的人,其他人都是被他玩儿在手心里。嘛叫本事?有权就有本事,谁得势谁就让人惧怕。

一路上郭存先都在低着脑袋蔫走,心里反复咂摸着自己命运的滋味,这大半年怎么就跟烙大饼一样,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撂下去,一会儿反一会儿正,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就像抡开了斧子下狠劲儿劈下去了,却碰上了盘根错节的硬疙瘩,崩坏了斧子刃,改变了斧子的着力点……连他的命运也因之改换了轨道,成了跟“地富反坏右”为伍的末等人。这件事是象征着他倒霉已经到头了,还是人生路上的障碍刚刚开始?

从郭家店到挖河工地不过五里多地,河还没有开挖却远远的能看见新河的轮廓,那是用彩旗标出来的长龙,自西向东,随风猎猎。彩旗下是一片片的苇席窝棚,窝棚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

治水如治病,治水如治兵!

一年挖通新东河,彻底改变老东乡!

四队这些没有赶上开工典礼的河工们,这才知道自己要挖的这条河叫新东河。他们找到了郭家店所在的连队,全连的窝棚也连在一起,先到的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把西北角上的两大片草铺留给了四队的河工。到冬天这个角儿正是风口,谁叫你来晚了,早来的人当然要抢个好地方。一连一个食堂,早到的人正在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到晚上连队的食堂才正式开伙。副连长兼郭家店排的排长郭怀善,告诉四队的人赶快吃东西,等会儿团里一吹号就要干活儿了。新来的人不摸门,找到伙房现打热水,有人还跟在生产队出工一样,磨磨蹭蹭地没等吃完干粮就听到了号声。团里的军号一响,连长的哨子就响了,尖厉刺耳,一阵比一阵急,河工们撒腿就往外跑,跟电影里打冲锋似的。只一转眼工夫自己也跟真当了兵一样,这让农民们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还没吃完的人三口并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嘴里,也跟着大伙儿一块拥出窝棚。

每个连都有从县水利局下来的技术员,早就把各个村该挖的地段分配好了,村跟村之间的分界处楔着木橛子。挖河刚一动工的时候活儿最好干,不用登高爬坡,在旱地上挖土,平地上推车。但比较起来,推土要比铲土耗费的力气大,一车土装满了有千八百斤,推起来要走两三百米远,几车过后就有了坡度,会越推越费劲。而铲土本身就有偷巧的机会,在等车的时候还可以歇一会儿,所以郭存孝先抄起一把铁锨塞给郭存先,这种谁向着谁的意思让旁人一看都明白。郭存先身边还有别人也小声提醒他,你就管上土吧。大伙儿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想让他干点轻省的。可郭存先并不领情,跟没有听到大伙儿的话一样,一声不吭地弯腰就抄起了一辆独轮推车,径自走向四队的河段。

他心里闷得难受,就想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再看看其他主动要推车的人,大都是成分高和力气大的人,像金来旺、刘玉成……刚开始,掌锨的人不敢往郭存先的车里多铲土,铲个大半下或一平车,就催着他推走。郭存先自己心里也没底,上多上少也不争。几车推下来,他对这辆车使顺手了,身上一见汗浑身来劲儿,精神头陡然大涨,脸上便有了笑模样。他的脸色一转暖,整个四队的人浑身都活泛了,嘴里话多了,工地上有了乐子,有人甚至跟着大喇叭里的乐声乱哼哼……

郭存先要求车上的土一再加高,培了又培,拍了又拍,车车竖尖冒流。推少了不过瘾,来回光走道了,瞎耽误工夫。他越来脚下越有根,越推越来劲,旁边的人看着都痛快,有叫好加油的,也有提醒他要悠着点劲儿,可别闪腰岔气。有些平时大家都知道是有力气的人,十几车推下来竟有点顶不住了,连呼哧带喘,脚底板好像也没底了……这些人心里明白,郭存先心里也不糊涂,他们不是力气比郭存先小,是肚子里缺食。而郭存先这两年并没有真正挨过大饿,身子不亏,今儿个早上老娘给他轧了高粱面饸饹,那玩意儿吃到肚子里最搪时候,中午给他带的两个饼子也是用真粮食面子贴的,纯棒子面里掺了黑豆面,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连里的技术员一会儿过来一趟,一次次地为郭存先测算土方、推算重量……

挖河的地方本来就地势低,今年因为大涝地下水位高,到天傍黑的时候由于郭家店的进度快,他们的脚下先冒水了。拿锨的可以在泥水里铲土,但郭存先在泥水里推车可就难了。技术员有经验,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笆铺在泥水上,小车轱辘在竹笆上滚动就相对容易多了。但嘎吱嘎吱、颤颤悠悠,脚下像踩着弹簧,车把稍一掌控不住就会翻车,这不光需要力气,特别是两只膀子要有大力道,更得有巧劲儿。好在郭存先从小抡斧子,练就了一把好手劲儿,两条胳膊也比别人劲儿大,反而能在这种苦差事里感到一种干活儿的乐趣。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被发配来挖河本是服劳役,却没想到受大累的命一旦真受了大累,心里还就好受了。男人一卖力气世界就简单了,大汗一出把心思过滤得很干净,原来在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让他很腻烦的东西,这会儿却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收工的号声响了。吹着军号下工,下工的河工却全无一点军人的样子,稍微干净点的人先到水坑边洗洗手,有的甚至把脸也一块洗了,更多的人呼啦一下直接拥进了伙房,没别的就是太饿了。伙房倒也赶劲,热汤热饭早就做好了等着呢。大桶的绿豆汤随便喝,保你把脑袋扎到桶底也捞不上一粒绿豆。伙房早就想到大家会拼命捞豆子,闹不好还可能惹出麻烦,便提前把豆子都澄出去,和进棒子面蒸了窝头。王官屯和麻坡店的河工每人两个窝头,半碗清炖大白萝卜,实际就是水煮大萝卜,煮好后加盐,在上面再洒了点油。而郭家店的河工却每人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白萝卜照给。这样看人下菜碟,郭家店的河工能干吗?摔碗的,砸盆的,当然是把饭菜都划拉到嘴里以后才又摔又砸的,跳着脚骂街的……说好三个村是一个连,一个连是一个食堂,为嘛一个食堂两种待承,有亲的厚的还有远的薄的?但,郭家店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火,也跟外人发不着,便全冲着郭怀善来了:你是咱郭家店打头的,为嘛要受这个窝囊气?这么累的活儿一个窝头能顶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