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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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抢洼(2)

他的宝贝斧子还没有磨好,该来的就来了。蓝守坤带着五六个民兵走进他的院子,看见他先打哈哈:“哟嗬,磨上斧子了,是不是又准备出去砍棺材挣大钱哪?你郭存先就是脑瓜好使,猜到自己犯事了。不过这次你走不了了,哪里都不能去,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

郭存先抬头看看他,没有吱声,继续磨自己的斧子。

孙月清和朱雪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见眼前这阵势先吓了一跳,又赶紧将蓝守坤往屋里让。蓝守坤说不用了,我是奉陈书记之命来传达党支部的决定。郭存先胆大包天,利用队长的职务带头闹单干,煽动倒退,恶劣地破坏人民公社,造成极大的危害。自即日起撤掉四队队长的职务,还要报请上级做进一步的处理。所以在上级的处理决定没下来之前,你不许擅自离开郭家店。还有,党支部决定收缴你们四队私抢私分的粮食,是你们自己拿出来,还是叫民兵进屋里搜?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蓝守坤我告诉你,我和我弟弟冒雨抢回来的粮食都放在四队的队部里,没有往家拿过一个高粱穗、一颗棒子粒,四队人都可以证明,不信你去问你们的基干民兵欧广明。现在你没有权利搜我的家,带着你的人快出去。”

“嚯,你提着斧子想拼命啊?”

“我不想拼命,你刚才看见了我正磨斧子。如果你想拼命,我陪着,反正你的命值钱,我是个普通社员,命贱。”

“谁跟你拼命?我是来干公事的,既然你说粮食都放到队里了,我们就先去队里看看,当然也会找别人查问的。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们还会再来。”

等蓝守坤带着人都走了,朱雪珍的脸色还没转过来,煞白煞白的跑到丈夫跟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他们要是硬进屋里搜,你真会砍他们?”

郭存先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发出来,恨恨地说那还能客气?他们真要敢碰我,今儿个就得倒下几个,甭想再有打存志那样的便宜事了!

雪珍拉拉他的胳膊:“你怎这么愣呀?”

“一个男人该拼的时候就得拼,你豁不出去就得受气。刚才你害怕就说明他们也怕了,要不然就会进屋里乱翻腾,骑咱脖子拉屎。这也是咱们家的门风,我不能给我爹丢脸。”

孙月清刚才一直站在屋门口没动,这工夫也缓上劲儿来,上前夺下他手里的斧子:“咱不磨了,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别人饿不死咱就能活。”

郭存先没有犟劲儿,看着老娘把他的工具一件件的都收起来,又全放回了南屋。就好像今天的事都是木匠家什惹的祸。而在他的心里,却暗自感谢那把斧子,没有它刚才或许还镇唬不住蓝守坤。看来以后遇到事,身上就得带着件家什。

孙月清收拾完工具又回到儿子身边,看着存先的脸色,安慰说:“不当队长更好,省得多受累还落抱怨。”

郭存先的眼睛躲避着母亲和妻子的眼光,开始一圈圈地在院子里转磨磨,脑子里也像推磨一样老围着今天的事转不出来。掐着手指头数一数,他满打满算只当了三个半月的队长,成了郭家店寿命最短的队长,这也太寒碜人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蓝守坤刚才还说要报请上边处理,是吓唬人还是真有这回事?现如今当个农民就算是一撸到底了,再处分能把个农民怎么样?莫不是还要把他处理到大牢里去?那恐怕是陈宝槐、蓝守坤这帮东西的能力所办不到的……他越想胸口越堵得慌,越堵得慌心里的气就越大,突然反身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头栽到了炕上。

到晌午头了,雪珍帮着婆婆在外间屋忙饭,存珠在西屋摆桌子。存志从外面一回来就嚷嚷开了:“乱了乱了,郭家店闹翻天啦!”

孙月清问儿子:“又出嘛事了?”

郭存志从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还拿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给家人讲故事:“大队的民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四队的人家,你们猜怎么着?这一上午搜了二十多户,愣是没翻到一簸箕粮食……”

雪珍好奇:“那些从水里抢出来的粮食呢?”

“搜到谁家都说是吃了。”

“一个多月能吃那么多呀?”

“就是这么说呗,跟糊弄日本鬼子一个样,这叫‘坚壁清野’,六年级的语文书上就有这一课。不过,咱们四队的队部倒是真被他们给抄家了,我们好不容易抢出来的粮食全被拉走了,还说我哥也得被撤职,在村里都传开了……”

老娘生气了:“不用他们撤,咱自己就不想干了。快到东屋喊你哥出来吃饭。”

存志顺脚拐进了哥嫂的屋子,见郭存先坐在炕梢,脑袋顶着墙,左手托着腮帮子,嘴里嘶嘶的直往里边嘬凉气,不禁一挓挲:“哥,你怎么啦?”

“没事,牙疼,告诉咱娘我不吃了。”

听到存志这么一咋呼,孙月清立马跟了进来,扳着存先的脸先看看牙,再摸摸腮,不红不肿,便很有把握地断定是急火攻心,就是叫那帮私孩子给气的。立即支使存志去找村上的大夫,却被存先拦住了:“不许去,也别到外边说我牙疼,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我没那么娇气。”

存珠抢过来说我去,不说你疼,就说是我自己的牙疼,要点药来不就行了嘛。说完便蹿了出去。

谁也没成想,郭存先的牙疼还真成个事了,在此后的两天多愣是没吃一点东西,也没下炕,把托人剜窍能淘换到手的药都吃光了也不顶用,请大夫上门或出去看大夫他又不干。最后没办法,疯子二叔只好撸来一把龙凤合株的树叶子,让他放进嘴里用左半边发疼的牙咬紧,嘛时候咬烂了再换新叶。这还不算,到夜深人静了,二叔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黄纸,拿在手里绕着存先的脑袋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出门而去,黑灯瞎火地直奔大东洼,好像是用那几张黄纸引领着存先的疼痛走了,还不许别人跟着。雪珍虚掩上院门,让婆婆回屋睡觉,由自己给二叔守门就行了,反正她里外都是睡不着。娘俩刚走到屋门前,就听到身后的大门吱扭一声又被推开了,雪珍说没想到二叔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们回转身才觉得进来的并不是二叔,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

来人回身又轻轻地将大门关好,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才小声说:“大婶子,是我,欧广明,来看看存先大哥。”他胳肢窝里还夹着个布袋子,拿下来顺劲儿掖到孙月清手里,“这是几斤棒子,找个家什倒出来。”

孙月清一激灵:“你干吗还带粮食来?”

“这本来就是存先大哥给的,他为这个倒霉了,我们不能装傻充愣吃闷心食,快收起来吧。”

孙月清不接:“广明这可不行,你们家也挺难的。”

“大婶子,这跟难不难两回事,就是一大把,吃不了几口,不过是点心意。快倒出来吧,裤子我还得要哪。”

欧广明将粮食硬塞到孙月清手里,她接过袋子却觉着手里还拉拉扯扯的,进屋到亮地方一看,棒子粒是装在一条裤腿里,裤腿口拿绳子系着。她差点没笑出来,却立刻又被心里泛上来的一股苦涩给遮住了,嘴里不免叨咕着:“你娘走了快一年了吧?”

“去年刚上冻的时候走的。”

“广明你也该说个媳妇了。”

“你老说得倒轻巧,谁家的姑娘愿意进我们家的门?穷先不说,炕上躺着个瘫爹,下边还有个半傻不的兄弟,一进门就伺候三个光棍儿,现如今的女的哪受得了这份累!”

“大婶子给你惦记着这档子事。”孙月清说着将棒子倒进锅台上的一个盆里,用劲儿将裤子抖搂干净,却发觉屁股上都快磨烂了,就叫雪珍把广明让进东屋跟存先说话,自己到西屋给他补裤子。

郭存先吐掉嘴里的树叶子,装做刚被吵醒的样子:“是广明啊,你怎么来了?”

“你三天没到队里露个面儿了,还不兴来看看你,有些事也得跟你念叨一下。”

“我刚把虱子棉袄脱掉,好不容易肃静两天,你有事不跟新队长念叨,跟我念叨嘛?”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村上想让韩冬良接你。”

“二虎哥?”

“是呀,可他死活不干,今儿个白天在队里跳着脚地骂街,说谁要再想让他当队长可别怪他说出难听的话来,真是个子。”

“最后怎么办?”

“想叫郭存孝干,大家也觉得可以,你们是远叔伯兄弟,人又老实巴交,三杠子打不个屁来,由你在后边给出着主意,兴许能行。”

“广明,你以为我有当队长的瘾哪?自己被撤了还要给别人出主意。可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不找你?”

“在他们眼里我还太小,没脑子。我也确实干不了,光家里那一摊子就够崴的。”

他们正说着话,金来喜手里也提着一小袋东西悄没声地进来了,进门先道歉:“对不住,我见大门没闩,二门没关,就不见外地自己闯进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朱雪珍,“这是一点棒子,快收起来。”

雪珍为难地看着丈夫,郭存先问:“今晚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为嘛都给我送粮食,以为我撤了队长就揭不开锅了?”

金来喜说:“谁也没商量,但白天大伙儿在队里确实戗戗了大半天,都说要是就这么叫你下去,四队以后没人再愿意当队长了。”

欧广明将雪珍往外间屋里推:“既然都拿来了你就用不着再客气。”

郭存先心里有些发热:“实话跟你们说,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跟自己闹别扭,就觉着这三个半月我真是冒傻气,像中了邪一样,现在看不值得卖这份命。可今儿个晚上看到你们俩的心意,我又觉得这三个半月的队长没白干。”

金来喜说:“存先兄弟,这样想就对了,这三个多月你让郭家店的人见识了什么叫本事,也知道了当队长的该怎么个当法……我今晚把话撂在这儿,兄弟你早晚还会上来的。我来是还有点别的事要告诉你,我老婆的娘家来信说,山东有集了,集上有炸果子的、卖馒头的,没有粮票也可以吃到饭。你猜我琢磨嘛?山东离咱这儿不过几百里地,他那儿能开集,咱这儿也应该快了,只要一有集,咱们就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真的?”郭存先果然兴奋起来,他心里想的还要多,有了集他就有了施展的地方,就不必只困在郭家店,队长不队长的就是狗屁了……

孙月清补好了欧广明的裤子,拿进来交给他:“广明啊,以后有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活儿,就拿到我这儿来,甭不好意思。”

“哎。”

金来喜也起身说:“我们俩也该走了,你们快歇着吧。”

郭存先下炕送他们出去,在外边都没敢大声嚷嚷,两个人分头向两下里走了,很快就隐没在黑影里。郭存先回身刚要插门,娘小声提醒他,你二叔还没回来哪。就在这工夫院门又轻轻地被推开了,从这个推门的劲儿头他就知道不是二叔,以为是刚走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回来了,可进来的这个人让他万万没想到,几乎是从来没登过他家门的刘玉成。他慌慌张张地将肩上的口袋拿下来塞给郭存先:“存先大哥,我的玉米没弄好,发霉了,这是一点高粱,你别嫌寒碜。”

郭存先没有接口袋,却一反手叼住了对方的手腕子:“玉成你跟我说实话,这是谁下的令让你给我送粮食?”

刘玉成越发紧张了:“存先大哥你别误会,真是没人下令,大伙儿就是觉得你忒冤了,你抢回的粮食又都被充公了,四队人心里都不落忍。”

“你说的是实话?没人逼你?”

“没有,真的没有!”

“我怎么觉着你们像商量好了似的?”

“我的确是跟金来喜前后脚到的,但不是商量好的,看他先进来了我就在外边等着,刚才看见他们出去了我这才敢进来。”

郭存先心里一动:“玉成谢谢你,但高粱我不能要。”

“是嫌我成分不好?”

“你说哪儿去了……你们现在光剩下兄妹俩了,更不容易。”

“存先大哥,你当队长的这几个月可没把我不当人看,我心里有数。”说完硬将粮食袋子捅到郭存先怀里,转身就走。郭存先一手抓住袋子,用另一只手去拉他,让他进屋呆一会儿。他说:“太晚了,改天再来。”

郭存先说:“我还有话问你,你们把粮食都藏哪儿了,怎么蓝守坤他们就没搜出来?”

“雨下了这么长时间藏起点粮食还不容易,哪儿挖个坑不能藏个一二百斤?他们藏得好,金来喜会瓦匠手艺,把炕洞子掏大将粮食藏进去,还不会受潮。我成分高,没敢全藏起来,成心把发霉的棒子放在外边一点让民兵们搜走。”

郭存先笑了,在黑灯影儿里笑得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牙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