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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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借地(3)

金来喜叹口气,他最怕谈这个问题,可跟村上的任何人碰见,都免不了要先从这件事说起:“有嘛法子,咱这农村人即便当了工人也不值钱,就像一只臭袜子,用完了穿破了随手一扔。”

郭存先气不忿儿:“城里疏散让工人回村当农民,那农村要疏散呢,农民就得进监狱去当犯人?要不就去大西北,充军发配。这到哪儿说理去!”

行啦,有这两句就足够了,金来喜赶紧转移话题,他把脸转向朱雪珍,黑糊糊的看不清也想看,新娘子的身材轮廓还是能看得出来:“甭问这就是轰动郭家店的弟妹了?”

郭存先向雪珍介绍:“这是金二哥。”金来喜摸摸自己的身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身上嘛也没带,明儿个我一准去家里向你们贺喜。”郭存先却急忙摆手:“别,千万可别费事,我们早就办完事了。”

“你们可创了郭家店的纪录了,像城里的恋人一样晚上出来遛马路。”

雪珍在黑影里都有些害羞,郭存先却哈哈一笑:“不错,他们城里有马路,咱没有马路遛土路。对了你是嘛时候到这树底下来的?看没看见我二叔?”

“哦,你是说疯……敬时二伯?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是看到一个人,离开这儿往村北去了。”

“你在这儿接着溜达,我们去北边找找他。”郭存先拉着雪珍拐向村北。金来喜从后面追上来:“存先,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去找吧?”郭存先下意识地连忙拒绝:“不用了。”

金来喜在后边又高声叫喊:“存先,我吃回头草又来郭家店落户,可以说百嘛不是,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应着点。”

郭存先停下脚转回身子:“你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你回来得倒正是时候,国家要借给咱们地,明儿个一早你到队上来,我心里已经有个谱儿了,要跟大家商议一下。”

“哦……”金来喜不敢往下接茬儿了,他听着郭存先的口气怎么像是当了队里主事的。

郭存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金二哥,明年一开春我想盖两间房,到时候免不了得请你这个大工人给帮帮忙。”

金来喜心里一动,郭存先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别忘了自己也是有手艺的,农村虽然不比城里,但总会有人要盖房子、垒炕砌灶、垒猪圈、搭鸡窝……以后哪家有泥瓦匠的活儿他都可以去帮忙,既当设计师,又是施工者,而且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或者叫不敢不应,时间一长他就不信混不出个好人缘。只要让村里人都需要他、求着他,他不照样还能重新获得做人的尊严和快乐吗?倘若再跟郭存先这样的村里强手摽在一块,由他在前边给挡着遮着,打开局面可能会更容易些。想到这儿他就热情高涨地满口答应郭存先:“那还用说嘛,你是木匠我是瓦匠,木匠瓦匠,配对成双。就是说这两个行当谁也离不开谁,联起手来嘛活儿都能干。”

“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个早晨在队里见。”郭存先领着媳妇向村北走,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村北这么一大片,哪是二叔要呆的地方呢?他要是满洼里瞎转那可就惨啦,还不得找到天亮啊。出了村子似乎有了点风丝儿,身上感到凉爽了一些。

眼下毕竟是热天,没有雨水还有露水,野洼里有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黑夜便活泛起来,不再像铁板一样沉重、静默。郭存先想到刚才金来喜的话,索性放开手,像城里的恋人一样伸出一条胳膊,揽住雪珍的腰,这样走起来就更惬意了,馋了还可以在媳妇好看的脖子上亲一口。即便找不到二叔,两个人这样在洼里走一走也不错。

这也正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既然是出来找二叔,光是他的故事就够讲多半宿,偏巧雪珍又对这位疯子二叔充满好奇。郭存先问她,别人都嫌弃甚至有点怕他,你为嘛还想亲近他,即便不嫌他疯,也不嫌他脏吗?雪珍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不知道是为嘛,反正不但不嫌弃,还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二叔的眼睛非常特别,看我的时候非常温和,我都想有机会要给他洗洗衣服、洗洗头……

他们一边讲着二叔,一边用眼睛向四外踅摸。黑夜里找人,光靠眼睛不行,更要紧的是耳朵,雪珍首先听到,很快郭存先也听到了,是一种不同于虫子的响动。他们循声走过去,一离近了就听出是人在打呼噜。在开洼野地里能呼呼大睡的,这回是疯子二叔没跑了。

郭存先松开手臂,拉着雪珍快步走过去。这是通向北洼的一座小石头桥,桥帮也是用长条石砌的,半米高,一尺多宽,平时村民们下地干活儿常坐在这儿歇脚或等人,被磨得溜光水滑。疯子二叔就仰面躺在平滑的桥帮上面,脑袋枕着两只黑布鞋,睡得正香。

郭存先心里一阵难受,当着自己新媳妇的面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弯下腰小心地摇醒老人:“二叔醒醒,这要掉下去怎么办?”

郭敬时迷瞪了一会儿才搭腔:“河沟里又没水,掉下去再上来呗。”

雪珍还有点后怕:“那不摔坏了吗?”

疯子二叔看着她:“要是能摔坏我还会在这儿睡吗?根本就掉不下去,老头子睡觉又不像你们年轻人老折个儿。”

郭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你为嘛要糟践自个儿?”

“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

“快跟我们回家吧,我娘都急坏了,你要不愿意住南屋就搬到东屋里来,我跟雪珍去南屋……”

“浑蛋,你小子别糟践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在乎什么屋子、什么炕吗?”

雪珍过来搀扶:“那就快走吧,您还没有吃饭吧?”

“吃了,比你们吃的好,我要是饿着肚子还能不回去吗?”疯子二叔开始穿鞋,随后从桥帮上站了起来,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石桥。“你娘也真是,怎么能让你们俩出来找我呢?”

“我怕存志找不到你,找到了也未必能把你喊回去。”郭存先一边说着,一边和媳妇从两侧扶住二叔的胳膊,开始往村里走。他要借这个空摸摸老人的心思:“二叔,不管外人怎么看,咱自家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比谁都明白的人。这两年我老在外边,家里就靠你支应着,要不还难说会闹出嘛大事,像去年存志惹的那场祸……”

疯子二叔不吭声,别别扭扭地被他们夹裹着往前走。

郭存先又试探着说:“二叔,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揣着个大问题,你由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今儿晚上没有别的人,看在你的新侄媳妇跟你特别投缘的分儿上,能说出这个秘密吗?”

郭敬时依旧一声不吭。

郭存先只好再改话题:“二叔我还得问你个事,今天村里的书记大队长等一大帮人到咱家来,要让我当四队的队长,你说我该不该干?”

郭敬时突然开口了:“我说不能干你就能真的不干吗?心里想干就干吧,不就是当个队长嘛。”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

疯子二叔被两个新人架着,似乎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借着说话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不跟你们这么慢慢腾腾地磨蹭了,你们俩小心脚底下,我可要先走了。”说完便蹽开步叉子,没等小两口回过神来,已经不见影了。

自打度荒以来,四队开会人还没有到过这么齐。队部的大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后来的插不进脚只好站在院子外边。郭存先兴奋异常,以为这都是冲着他这个新队长的面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