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平洋底来的人——代序
20世纪80年代,有一部美国电视剧在中国大陆风靡一时,特别是剧中那位潇洒而木讷的主人公麦克·哈里斯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被海底巨浪送到岸边的奇异生物——“大西洋底来的人”,能在深海中翻飞自如,长着类似蹼样的双手,有着惊人的力量。但是他不能离开水时间太长,因此成为想要研究他的“坏人”追逐的目标。他是海豚的好朋友,也曾拯救过一个传说中的美人鱼,并与之产生了模糊而美丽的感情。不过,无论外界如何引诱他,这位英俊的海底王子最终还是回到对他关怀备至的优雅的女博士伊丽莎白身边,演绎出一种似有似无、纯净无比但又令人期待的情愫。至于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和女博士的友谊能否升华为爱情,一系列的疑问纠结着他,纠结着女博士,也纠结着所有电视机前的观众,让人们欲罢不能。
今天,摆在我面前的《另一种文明》,讲述的则是“太平洋底来的人”。但这不是电视剧,也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一部历史纪实文学。
对此,我深感惊愕。尽管我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明朝之后特别是近代,但对远古史尚且算不上孤陋寡闻,对考古学也一直情有独钟。然而,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远古史上有一个“东海大平原”。
这种空前大胆的判断和富于想象力的推测,对于我们这个因过于现实而失去自我的时代来说,是多么令人振奋和向往啊!正如作者在他的上一部著作《另一半中国史》中所表现出的那样,他是一个不甘寂寞、思维活跃的人。他勇于追查历史谜题背后的真相,敢于对传统科学与权威提出质疑,不惜颠覆以往的传统思维定式,在人类起源与发展问题上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偏见,一方面是因为偏见者的浅薄无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偏见者的思维定式。因为此前的中国史书上,就连晚期智人起源于非洲都遮遮掩掩,更别说什么东海平原生活着大量旧石器时期的古人了。其实,近代亚洲地区的考古发掘,似乎渐渐画出了一张非洲晚期智人走进亚洲路线图。东海浅水区的考古成果,则把这张路线图令人吃惊地延伸到了东海海底。作为“东海人”这一词汇的发明者,高洪雷先生没有仅仅满足于日本、中国台湾以及中国沿海的考古发掘,而是从人类学、生物学、地质学、训诂学、民俗学、神话学等领域,对远古大洪水之前的东海古人进行了多角度、全方位、立体式的论证,以期展现给我们一幅生动而真实的东海平原古人的生活图景。
而且,作者告诉我们的远不止这些。他像是一位剥茧高人,拨开历史的蛛网、尘埃与泥沙,探究出远古东海人广袤的家园;又像是一位侦探老手,把东海平原人东奔西走、“南渡北归”乃至远徙美洲的脚印一一找出,还原出承载着黄河文明、南越文明、日本文明、通古斯文明、印第安文明以及马来文明的另一个伟大文明——太平洋文明圈。这个文明圈的影响力,完全可以比肩于承载着尼罗河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爱琴文明、腓尼基文明、迦太基文明、赫梯文明、波斯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以及犹太文明的地中海文明圈。
更为令人感叹的是,作者并未纠缠于那些无限神秘的考古数据和光怪陆离的神话传说,而是更多地把视野转向古老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深度关联,追思着各种文明在数千年的历史传承中因地域与外力所形成的个性偏差,解读了诸如印第安人的生存状态,日本的民族性格,中国人的海洋意识,美国重返亚洲的战略企图等世界性问题,进而从地球村的高度发出了中美携手共建太平洋文明的召唤。从这一意义上说,这是一本关于考古的书,是一本关于文明的书,更是一本引领我们走出发展迷宫,认清未来使命的书。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有知道从哪里来,才能知道往哪里去。一个家族要祭奠自己的先人,一个民族要礼敬自己的历史。既然人类都来自一个共同的祖母——非洲的夏娃,既然我们东亚人都来自共同的家园——东海大平原,那么“本是同根生”的中国、日本、韩国、朝鲜、越南等就应该携手建立起一种合作共赢的新型关系。否则,我们就会有愧于在大洪水到来前分手时发誓代代相亲、生死与共的共同祖先。
从叙事风格上,本书应该归类于历史散文系列,其中不乏大量的历史推理、心理描写与艺术想象。这对于那些主张历史研究应“客观如实”、“据实记事”的考据学派和崇尚“史料即史学”的史料学派,也许是无法接受的。历史学研究当然要秉承科学的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排斥艺术。因为如果一味追求虚幻的“绝对真实”,执迷于所谓的“科学规范”,只是注重对枝节性历史现象的考证与描述,排斥合理的宏大叙事,轻视甚至否定对历史规律和重大问题的考察,就有可能使历史学研究迷失方向,严重削弱历史研究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中国古代史学就一直提倡“文史不分家”,《左传》《史记》都不乏用文学语言来做揣摩性质的细节刻画或气氛烘托,而正是这种渲染性的描绘与夸张,才使得整个历史场景鲜活起来,历史情节生动起来,历史人物饱满起来,最终让读者在获取历史知识的同时,尽情分享历史本身蕴含的哲理与美感。在这一点上,国外史学界已经为我们做出了示范,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斯蒂芬·茨威格的《苏格兰玫瑰》,勒内·格鲁塞的《草原帝国》,费正清等的《剑桥中国史》,亨德里克·房龙的《人类的故事》。
其实,历史本来很有趣。之所以前些年有许多中国青少年对历史不感兴趣,是因为在学生时代,历史这门原本趣味盎然、千折百回的学科,被拆解为单纯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结果、意义,编成一种用来应付考试的干巴巴的教材。这种教育方式,就像把一盘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的佳肴,冷却、风干,分解成各种原料:维生素、糖、盐、花椒、味精,让你一样一样吃下去,我想象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了。好在,如今有了柏杨、李零、余秋雨、易中天、张鸣、孙皓晖、袁腾飞、曹升、张宏杰、当年明月,中国才有了史学热,历史展柜前才有了人头攒动的读者。
读者大可不必质疑此书的可读性,因为作者显然受到了国外史学家以文学手法叙述历史的感染。在这里,不但可以领略到人类历史的云卷云舒,而且可以享受到一场美丽文字与深邃思想的盛宴。在当今众多艰涩枯燥、味同嚼蜡的人类学、考古学书籍中,它是少数几部能将远古历史讲述得如此栩栩如生的书之一。
是为序。
岳南
2013.7.7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