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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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南翔初到白鹤,想在脑子里填个白鹤全市的实地图,还想多弄些感性材料在脑子里装着,以免自己受了某些报表和文字材料的糊弄。他是搞报表写材料出身的,反而更懂得第一手材料的重要。这些天,机关的人和事算是接触过一些,就慢慢地往基层跑得多了起来。

高南翔从基层回来,车子在市委办公楼前的台阶边刚停下,手机叫了。下县、下工厂转了两天,有些困倦,只想好好洗个澡,轻轻松松地休息一下,一看是华仕成的电话又不能不接。在老同学面前,高南翔没有必要装着很精神,于是,往后斜躺着身子,很随意地说话。

华仕成说:“听说你这几天下基层了?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们在皇妃茶楼一叙吧。”

高南翔说:“能不能改天?到县里、厂里转了这么几天,刚回来,车子还没有熄火呢。一身的汗臭哪!很累!”

华仕成说:“读大学时,不也就是你只顾读书,长期一身汗臭吗?你反正是臭惯了,我也闻惯了。”

高南翔说:“这些年,我是彻底改了过去那些陋习了,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揭我这些短啊!”

华仕成说:“你放心,我还没有愚蠢到不知道给市委书记面子!本来我们过几天再叙也行,但我要调重庆了,过几天就走,今天聚最好。”

听这么说,高南翔不好再拒绝,上次又委托过华仕成约个时间,心里又急着想知道龙贻神和张召鑫的情况,便说:“那行。几点?”

华仕成说:“八点,皇妃茶楼。不见不散。”

高南翔的跟班秘书武湘怀说:“书记晚上有事?要不要我陪?”

高书记说:“一个老同学约我在皇妃茶楼见见面。你回去休息吧,也累了。刘师傅送我去就行。”

武湘怀提醒说:“高书记,你要到那个地方去啊?”

高南翔略一思索,说:“趁别人还不认识我,去去也好;不然,以后认识我的人多了,出现在这些场合就真是不合适。”

刘师傅问高南翔要不要现在就过去,高南翔看看表说:“还是吃过饭,洗一洗再去,免得老同学说我臭惯了。我读大学时是最不讲究的。”

对于领导的陋习,尽管是过去的,秘书和司机也绝不好多言,但领导自己说出来那就是一种谦逊和幽默,司机和秘书报以亲切的微笑才是最好的选择。

华仕成胳肢窝里夹着两本自己的著作,老早就站在皇妃茶楼门口等着。他今天认真地收拾了身面,多年不见高南翔这位老同学了,他得像个教授的样子!他虽然还不是玩车一族,但也得让高南翔看出他这些年过得也还算不错,至少是比龙贻神强多了。何况士别三日都得刮目相看呢!他穿着一件乳白色长风衣,使略显矮小的身材变得高挑了许多。他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踱步,显得十分儒雅。

华仕成只注意那些来来往往的高级车辆。每一辆高级车停在茶楼前,从车里出来的人他都要认真地看清楚,南翔来了,他要很热情、很主动地迎上去,今天是他尽地主之谊,何况他是市委书记了。但是,华仕成又告诉自己,千万不能乱了脚步和手势,虽是老同学,也不能让南翔看出自己是在趋炎附势,他华仕成也是教授!教授不靠在官员面前讨好吃饭,不能有失体态。不仅如此,他还得注意观看高南翔在他面前是个什么姿态,老同学的感情还有多少,如果他居高临下了,他也得相应而对。

茶楼门口来往人多,但高南翔一眼就认出了华仕成。他走到华仕成背后,拍了一下华仕成的肩膀。华仕成一转身,没想到高南翔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因过于惊喜,忘了自己胳肢窝里的著作,抬手一把将高南翔的手握了,两本书啪啦掉在了地上。华仕成顿感自己还是不能处事不惊。幸好,高南翔马上将书拾起来,很珍惜地捧着,高兴地说:“这是送给我的两本大作吧?”

华仕成见高南翔这般虔诚,更加感动,说:“望老同学多多指教。”

高南翔说:“你是教授,我学习还来不及哪!哪里谈得上指教!其实我也很喜欢《西游记》,唐僧的坚定信念,悟空的疾恶如仇,沙僧的忠贞不渝,妖魔鬼怪的千变万化,在今天的生活中都很有现实意义。”

华仕成说:“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啊!到底是老同学。这两本书就是研究这些问题,学术界评价还不错哪!”

两人谈着这些话题,亲热地拉着手往茶楼里进了。

谈到《西游记》,华仕成就特别来劲。他还是沿着上次的意思说:“老同学,你千万不要看不起猪八戒,在一个没有战争,衣食无忧的年代,其实学一学八戒才更有意义。我跟你说,我们校里有一次搞中层领导竞选,结果不是真正能力最强的人被选上了,而是一个跳舞跳得最好、唱卡拉OK唱得最棒的男士被选上了,原因呢?女同胞都投他的票,他逗女人们喜欢呀!女人有半边天哪!男人不喜欢女人,女人生在世上还有什么价值?”

高南翔笑了笑,觉得还是上次说的老话题,没有必要往下讨论,这个话题是讨论不出一个共同结果的。高南翔看出来了,华仕成这个人还是个老性格:为人绝对正派,但嘴里老挂着女人。读书的时候,他就老爱站在走廊上按照三围来给女同学打分,但最终也没敢真正爱过哪一位女同学。他是三百斤的野猪——嘴巴不饶人!

皇妃茶楼果然很讲究,大厅里一棵巨大的人工老榕树,树须如瀑布般泻下,树旁有假山,假山上有流泉花丛,白鹤、孔雀和很多电动鸟兽尽在草木间追赶奔跑。几位琴师在那假山流泉背后弹奏名曲,一会儿琵琶独奏《高山流水》,一会儿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一会儿古筝独奏《渔舟唱晚》,乐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流动、萦绕,一曲远去,一曲又起……

步入大厅就如进了瑶池仙境,令人陶醉。音乐把高南翔心里的沉重稀释了,流走了,他轻松起来,感叹道:“白鹤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啊,在省城我也没有享受过。”

华仕成说:“老同学,请你喝茶,我总不能不选地方,不讲档次吧!你也不要拘束太多了,现在不论省、市、县,好玩的地方都多,不要太对不住自己。这年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会很孤独的,没有人相信还有这种领导!勤政为民,又有点儿野史最好,最讨人喜欢,那是精力旺盛的表现,不要太乱来就行。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如果过了美人关,那也就不是英雄了。”

高南翔知道他又要推崇八戒了,就只好先截住他的话说:“老同学不愧为教授啊,每个观点都这么新颖独到。只是我为官治世,身不由己,不像你们当教授的,可以尽享人间欢乐。”

华仕成说:“你知道,我生成是有贼心无贼胆,读大学时,我最爱评价女人,结果就是我不挨女人。你呢,比我勇敢一万倍,不声不响地竟然把一个高干女儿给攀上了。你生成就是个实干家,当领导的料子!恕我直言,你如果不和兰萍结合,恐怕也没有今天!”

高南翔说:“也是差点儿鹊桥分手了。其中的曲折你哪里知道啊!唉——孩子都上大学了,还是不谈这些老黄历了!我只想知道在白鹤都还有哪几个同学。上次你说过,我知道他们的情况后会流泪的,今天有时间,你给我说说。这些日子还真有些惦记着这事儿!”

华仕成要了一个小包房,两人坐下。将门一关,切断了外界的嘈杂,小环境不错,够得上温馨。

小姐来推销点心和茶水,华仕成要了果盘和两杯产于本地的毛尖。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华仕成告诉他:“白鹤籍的同学就两个,一个是龙贻神,一个是张召鑫。龙贻神在武阳县土桥乡中学教书,还一直在研究书法。现在日子过得很苦涩,妻子没有个正式工作,在食堂里做临时炊事员,一儿一女都长成大人了,还挤在一间大房子里用柜子作墙壁,龙贻神说他们两口子晚上想亲热一下都怕床叫起来惊醒孩子。”

两人都笑了起来,但笑得心里很沉。高南翔说:“现在农民都进城买房了啊!龙贻神还这么穷得干净?工作这么多年了,在县城买房的几个钱都凑不齐?读大学时,我们班里就他的成绩最好,没有想到现在是他家的日子过得最差。”

华仕成说:“不!现在还是张召鑫的家里乐极生悲!龙贻神的穷是因为他那点儿钱全都投资了对后代的教育,两个孩子读完大学见就业困难又继续读研,只有张召鑫家将来不知是什么结局。聪明过度就是愚蠢啊!他接受了别人的巨额贿赂,玩了几十个女人,又不把别人的事办好。摆不平别人就别干那些事嘛!结果被判死刑。他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就这么个独根根,你说父母如何承受得了?其实召鑫不该是那样的贪官,读大学时就他家里最穷。你还记得他经常没钱吃早餐,我们上课间操时,他饿了就吞纸团儿充饥吗?他怎么就忘了这些呢!我真有些想不明白。”

高南翔说:“也许是他穷怕了,所以当了官就拼命地捞钱,结果才折了阳寿。张召鑫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你到过他家里没有?”

华仕成说:“到过。家里可惨了啊!据说,那天他父亲扛着犁,牵着牛往田里走,听说张召鑫犯受贿罪被判了死刑,站在田塍上一下子就没气了。现在家里只有召鑫的老母亲和召鑫的小儿子相依为命。小儿子是召鑫后来娶的那个嫩女人生的。那个嫩女人倒也很现实,‘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据说召鑫一死,她把儿子送回张召鑫老家,然后就去香港给一个老板当小了。我也多日没有再去看望召鑫的母亲和他的儿子了,也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高南翔说:“我什么时候一定要去这两个同学家里看看。我到市里来工作了,应该去看看。现在讲究以人为本,做官也还是有点儿人情味才好。”

华仕成说:“你的确该去看看。不仅是感情,在这两个同学身上还有很多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人生问题,说不定也是你将来作报告的生动材料。那就抓紧,就近几天,我们一起去吧!”

高南翔问他们家里都通公路没有,华仕成说,都通公路,而且是水泥路,很好走。高南翔说:“那你就坐我的车去。”华仕成不让,说:“那太显眼了,还是我去租辆车子。”

高南翔说:“仕成啊,你一下子纵容我学猪八戒,一下子怎么又这么谨慎起来,这么为我保驾护航了?”

华仕成说:“关于猪八戒、女人的话,都是说着好玩的。说句正经话,我还是有责任保护你在白鹤的名声。你当了大官,我们做同学的头顶上也明亮一些,将来万一遇个什么困难,路也好走些。不说别的,在外面吹牛,总多一张王牌嘛!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约你出来吗?我本来也不是像我说的那么急就要调走,而是急着想告诉你,在白鹤这个地方工作,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高南翔一听这话里有话,便问是否听到了什么议论。华仕成说:“我在外面听到有人说,你要捅白鹤的老虎屁眼了?”

高南翔听不明白,说:“我是白鹤的市委书记,我一直都干我该干的事,什么叫要捅白鹤的老虎屁眼?”

华仕成说:“都说你要把太洋公司的皮革苏抓起来?有这回事吗?”

原来是说这事,高南翔心里有了数。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反映,说明公安局在按照他的意图行事了。胡局长还算听话。高南翔便有几分得意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他皮革苏如果真犯了罪怎么就不能动他了?”

华仕成说:“老同学,你是要学孙悟空了?要是另外一个人在白鹤当书记,我今天一定要鼓励他学做孙悟空,打死所有的妖魔鬼怪;但是,在你老同学面前,我还是劝你别学悟空。谁叫你是我的老同学呢!悟空学不得的,只要是妖魔鬼怪,一个个就都是有来头的,你说是不是?孙悟空是最有本事的,最恨妖魔鬼怪的,所以他也是受苦受委屈最多的,连师傅唐僧都要给他戴上紧箍咒整他。你何必学呢!”

高南翔说:“你真不愧是《西游记》专家,三句话不离本行啊!我不是学不学孙悟空的问题,我应该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想透了,人这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一是读前人的书,认识自然与社会;二是做眼前的事,完善自然与社会。”

华仕成朝高南翔挪得更近了一些,声音也压小了说:“海内海外,天下地上,龙王玉帝,皮革苏都可以通!别人头上你较点儿真,我不会劝你;在他头上你绝对不要太认真。你不要看现在这么平平静静地,当真你上了楼,别人一抽梯,你就下不来了。”

春兰姑娘那张泪脸又出现在高南翔面前。高南翔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来抽梯。”

华仕成说:“市里有主要领导保他。”

高南翔说:“我不是主要领导吗?”

华仕成说:“他们省里还有关系。”

高南翔说:“我在省里没有关系吗?”

华仕成说:“我可是为你老同学好啊!”

高南翔说:“这我知道。”

华仕成说:“老同学,你变了。读书的时候你最谦虚,现在看样子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了。”

高南翔说:“做领导不能没有这种素质!什么人的话都可以听,但不是什么人的话都照办!你是研究《西游记》的,唐僧要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他还取得回来真经吗?他早半途而废了。领导者的意志就应该像唐僧取经那样,自始至终就只想一个问题:如何把真经取回大唐来!”

华仕成说:“现在最不能学的就是唐僧和悟空。你要这么下去,那我就只好等着看你的戏了。你是市委书记,我只是你的老同学,你要这么干,我还能把你扛起来旋转一百八十度?只是我要告诉你,把人家惹翻了,你可要小心。”

华仕成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了。他想说的是高南翔曾经在县里工作时,他去看过他,那时候,县里人都说他下海捞钱了,一身铜臭。当时他断定高南翔的官职怕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没有想到今天在白鹤,高南翔会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高南翔心里也知道老同学想说又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他说:“仕成啊,你不要一天光只研究《西游记》,你还应该读一读《史记》。《史记》里有更现实一些的东西。《越王勾践世家》你还记得吗?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崇高的目标,什么苦不能吃?什么屈辱不能忍?”

华仕成先是听傻了眼,回想了一下,心里突然异常地激动起来。但他不说话,只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两人推心置腹地谈话,时间过得很快。茶楼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疲倦悄悄地在筋骨皮肉里走动。高南翔看了看表,华仕成明白他的意思,便去工作台付了账,然后两人说着话走出来,商量着约一个时间去看看龙贻神,去看看张召鑫的母亲和儿子。临别时,华仕成还是嘱咐说:“老同学,皮革苏这个老虎屁眼能不捅还是不捅为好啊!”

高南翔说:“你放心吧,我会把握的。”高南翔心里想的却是,我偏要捅捅这个老虎屁眼,要看看到底会是哪些人站出来当皮革苏的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