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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徐爱录(1)

徐爱序一[3]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4]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爱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5]他日则曰“我与回言终日”,[6]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也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7],当是之时,仪刑[8]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9]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10],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11],以告同志门人。

徐爱序[12]。

徐爱序二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13]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14]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15]。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16]不知先生居夷三载[17],处困养静,精一之功[18],固已超入圣域[19],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20],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21],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格物”之类学说,都以旧的版本为凭据,也就是先儒所说的错误版本。我开始听说时十分惊骇,而后感到疑惑,不久后竭力思考相互比对,来向先生询问,然后才明白先生的学说,如水清寒,如火热烈,绝对是百代之后的圣人也不会怀疑的。先生的明性睿智天生即有,又和气乐观坦荡平易,不在意小节。旁人见他年少时豪迈不羁,又曾经作过很多诗赋,出入都是佛道两家的学问。突然听闻他的学说,都会认为是标新立异,不会深入探究。他们不知道先生在夷地居住三年,在困境中修养平静,精一的功夫,已经超然进入圣域,成为纯粹伟大中正最正统的回归。我终日在先生门下请教,但见先生的道义,接近时似乎容易,而仰慕时更加高远。初见时似乎粗略,而探究时更加精深。接近时似乎浅显,深究时更加无尽。十多年来,我竟然未能得见他的境界。如今的君子,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言谈,有的事先怀有轻视激愤的情绪,仓促地想要根据三言两语、传闻流言来臆断揣度,这样怎么能领会先生的学识呢?门生们聆听先生的教导,往往领会的少而遗失的多。如鉴马的时候只看到马匹的外貌,而看不到它作为千里马的特点。因此我详细记录平日的见闻,私下给同行学者们看,互相考证,希望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学生徐爱作。

徐爱录一

爱问:“‘在亲民’[22]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23],‘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24]’,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25]’。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26]’,‘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所谓‘在亲民’,朱子说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文句中似乎也有依据。先生认为应该跟从旧版本的‘作亲民’,有什么凭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不同。这难道不足以为依据吗?‘作’字却和‘亲’字相对,但不是‘新’字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之处,都对‘新’字并无说明。如果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百姓不仁爱,舜就任命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来让他们互相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到‘亲民’就兼有教诲和养化的意思,说‘新民’就偏颇了。”

徐爱录二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27]’,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28]。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29]者,得之。”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说事事物物都有定理的意思,似乎与先生的学说相悖。”

先生说:“在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道义在心之外的看法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到了最为精一的地步就是了。然而也从未脱离客观事物。朱子本注的所谓‘穷尽天理的极限而没有分毫私欲’的人,才能达到至善的境界。”

徐爱录三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30]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31]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32]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33]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34]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35]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6]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问:“至善只在心中探求,恐怕对于天下事理,不能穷尽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天下哪有心外的事理呢?”

徐爱说:“像是侍奉父亲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诚,结交朋友的诚信,治理臣民的仁慈,这之间有许多理。恐怕也不能不细究吧?”

先生感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很久了,怎能一句话就说清呢?如今姑且就你所问的解释一下。比如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寻求个孝顺的道理。侍奉君主,不能从君主身上寻求个忠诚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不能从朋友和臣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慈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只在人心中,心就是道理。人心没有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界增添分毫。凭借这种纯粹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道;表现在侍奉君主上,就是忠诚;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上,就是诚信和仁慈。只在这份人心之只要在心中用功夫摒除私欲,存养天理就可以了。”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解说,我已经有所省悟。但从前的观点萦绕心中,还有没能释然的地方。比如侍奉父亲的事,其间冬温夏清,昏定晨省之类,有许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只是在这份人心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比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孝心,惟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孝心,惟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只是讲求有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是颗诚挚于孝顺亲人的心,冬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寒冷,便自然要去寻求个温的道理。夏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暑热,便自然要去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颗诚挚于孝顺亲人的心生发出来的条件,但却必须先有这诚于孝顺的心,然后才有这些条件表现出来。以树木比喻的话,这诚于孝顺的心就是根,许多条件就是枝叶。必须先有了根,然后有这些枝叶,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说的‘有深切爱心的孝子,必定有和悦的气度。有和悦气度的,必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神色的,必定能流露出和顺的容态。’必须有深爱作为根,就自然如此。”

徐爱录四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37]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38],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39]”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40];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41]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有从具体事物上寻求的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让人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从具体事物上怎么寻求呢?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

朝朔说:“比如侍奉亲人,怎样就算做到冬温夏清的礼节,怎样就算做到奉养父母的合宜,必须探求一个标准尺度,才是至善。所以就有了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冬温夏清、奉养合宜,一天两天就可以讲求明白,用什么学问思辨呢?做到冬温夏清、奉养合宜,只要自己的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就够了。而如果缺少了学问思辨的功夫,也不免会造成毫厘千里的谬误。所以即使是圣人,仍旧要听从精一的训诫。如果只是在那些礼仪细节上追求合宜就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戏子表演的许多冬温夏清、奉养合宜的礼仪情节,也可以称之为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徐爱录五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42],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43],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