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藏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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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高原散章

雪泉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地上还没有路,沿途也没有鲜花和绿草。只有可怕的荒原和死一样的寂静,你孤独地走着。

在山谷的断崖上,你曾经跌下去了,粉身碎骨,你痛苦地呼号。但你的信念却没有死去,当你重新聚集成为一股力量时,你愤怒地从那一条条只有冷漠、只有无情的石岩的山谷里冲了出去。

你奔跑。在你经过的地方,有了鲜花,有了绿荫,有了牛羊和帐篷,有了欢声和笑语。于是,你也有了欢乐。时而你放声大笑,时而你深情低吟。这时候的你精力充沛,你一往无前了。

有一阵子,你偶然回头,映在你明澈眸子里的是你的母亲——巍巍的、白发苍苍的雪山。你突然心酸起来,你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母亲,太老了,你发觉你应当就守在母亲的身边。

雪山就把自己苍老的面容隐入了雾的薄纱中。母亲的行为让你猛然醒悟:母亲为什么要你远行?母亲那颗博大的爱心,母亲那颗永远属于青春才会有的火热的心,她的关注的远不是只要你守护在她的身边。于是,你又朝远方跑去,跑得更快了。

在云的眼里,你和云一样,只知道自由自在地跑;在风的眼里,你和风一样,只知道无拘无束地跑。只有土地了解你,她知道,为了开创一片绿色的有生命有新天地,你有你的目地,你有你的方向。你是在为将来奔忙。你获得了土地的爱情,你与大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大地的血。成为了一切生命的浆。

有一阵,你突然默默地消失了,消失在一棵棵小草的根下。你似乎只是一个让万物赞颂的、但是是早谢了的悲壮的灵魂。

但是,白发苍苍的雪山母亲在天的这边笑了。

蓝光粼粼的大海在天的那边也笑了。

有雪山在,有大海在,你就永远不会消失。果然,你又出现了,你又重新欢笑着,奔跑起来。

哦,雪泉,清亮的雪泉,你可知道你的前面还有多少路?你可知道还有多少小草在等你去滋润?还有多少饥渴的生命在等你去抚慰?

从前,没有路,你毫无惧色地跑来,而今,你能说你的前头全都是现成畅通的路吗?

哦,雪泉!

湖边

永远不会枯竭的小湖泊,有一个响亮的,是人们赐予人们自己,也是赐予这湖泊的名字:幸运的海子。

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就在湖边草地上撑着。

晨雾从朦胧中走来。送走了前半夜的灯在此时又亮了。帐篷的“门”让人给挂了起来。一团桔红的光圈,在雾气中就像是传说中的宝贝在发光。

一阵嘹亮的嬉笑声,有老人的,有小孩的,还有青年人的,这帐篷里有一个和睦的家。

雾遮严了一切。

谁吆喝着牛羊,谁吆喝着狗。谁往白铁皮做成的水桶里丢进了一把铜勺,“当”的一声,好响亮!听得见湖水在“哗哗”地响,是谁这么早就来湖里取水了?

“l,……like,……flying,……but……”(我喜欢飞,但是……)居然,这里有人大约是在念英语。

一切都在雾中。

太阳,却有一把巨大的金扫帚。

湖水蓝幽幽,这样的蓝色很少见,除非是在梦中。没有帆影,水鸟也不见。只有远在天边的雪峰,很是喜欢自己的影子,喜欢自己的雄姿,湖泊就是镜子。

奶香在湖边弥漫。转经筒在嗡嗡地响,像是有群蜜蜂在什么地方飞着,那里一定有甜的东西,比如糖。

“l……like……flying……but……”

“为什么?”阿爷手中的转经筒停下了,不解地瞪大了有些昏花的眼睛。

湖水里,几尾鱼怡然自得。书上说,大海里有会飞的鱼。可是小湖泊里没有会飞的鱼。

飞,什么想飞?

亘古如一的寂静,亘古如一的美,湖边躁动着年青的心。

牦牛驮运队

雪后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它们模糊的身影。

没有铃声。牦牛极少有带着铃铛上路的。

没有昂头急行的英姿,牦牛从来就只会埋头赶路。

雪后的空中洁净得没有一丝浮尘,只是显得更冷。在天空和雪原的交接处,蠕动着的牦牛所证明的难道只是它生命的顽强?

它们庄严地走着。背上所驮的也许是大雪后急需的粮食,也许是药品,不论是什么,那都是一个使命。它们不懂得吆喝声中的焦虑,但它们一定能感到背上所驮物品的重量。它们沉重缓慢的步伐,也俨然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驮进雪原深处的,应当是一个温暖的春。

在那时,百灵鸟会在明媚的阳光下唱起那支唱了许久许久的歌:没有水作浮力,没有借风张扬的帆,有的只是难以衰竭的体力,还有执著向前的毅力。这群有血有肉的负重的牦牛,就是在高原云海里行进的船,它们是高原之舟。

鼻孔里喷出的,是雾一般的热汽,只是,这点热汽也奈何不了茫茫雪原的冰冻三尺。人们在它们身后的吆喝,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热切的呼唤,那是在呼唤平坦的大道,在呼唤电力牵引的机车。

在这个星球上,有的地方已经用航天的飞行器把人送去了太空,焦灼,热切的呼唤并不过分,可在这雪原上除了自己能听到,谁还能听得见?负重的牦牛队,依然在茫茫的雪原上缓缓地行进。

读山

康藏高原,我的多山的康藏高原。

山多,我读山。

坦坦荡荡,毫无掩饰地矗立在蓝天之下,江流之畔。一抬头就能读到他的伟岸,读到他的雄壮。读着读着就体会到了在他的雄壮和伟岸后面的质朴和真诚。一仰头就能望见他与闲荡的流云为伴的峰峦,一低头间就知道是在钦慕他那昂首向上的风采。他的昂首向上,绝不是因为洞察了世态的炎凉要弃绝红尘,那是他自豪自己的根深深植于大地,无论他有多高,他的稳固可以岿然不动。

读山,读到了山的执着,山的信念。

巨碑般的石崖上刻满了神秘的文字、图案,画像。时代的烟雨可以让历史发白,然而,飘渺的天音毕竟不是空谷的足步声。除了石崖,在这里还有谁见过什么吗?在石崖上还没有刻下那些字句和画像的前许多年,山,就已经存在了。读山,竟也读到了造物的残梦,那并不齐整的山峰,那并不规则的崖壁。读山,还读到了秦汉明月留下的清辉,读到了盛唐太阳晃过的痕印。读山,不能不惊奇他的古老,他在沉默中的长寿。

壮阔博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康藏高原上的山。把他比作浩瀚的大海,是因为这里本是山的海洋。可高原上的人却愿意把他当成父亲和母亲的庄严雕塑。不是为了给后人纪念和瞻仰,山,本来就是这样。他是那么的自信,他又是那么的从容,他托起了一片蓝天。在这片蓝天下,大鹰在空中遨游,一把青稞面,一碗牛奶就孕育了一个世界,大山的空间成为一方生灵栖息、繁衍的空间。在这里,也就诞生了一部蹒跚行进在山间险路上的历史。

读山,是吟唱山的无私和奉献。

望云

最熟悉的就是康藏高原上的云。

最爱望的却是那一朵朵立体状的云。

经常这么想,这一朵朵立体状的云应当是云中的魁首了。如果康藏高原的蓝天上没有这样的云,天空从此就会失去神韵。一个空荡荡、寂寞的天空。

云也被诅咒过。那是她刚从地面升起的时候。

那时,在山谷里同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相遇,她不是云,她还是雾。狭窄的路,在路上惶恐得想用手去撕开那网。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是一把凉沁沁的水。朦胧、迷茫得太久太长总不是个味。那网,总让人想到那个恶毒的字眼:阴谋。

她却不顾一切地升腾。悄悄从人身边溜走,从山谷里一直向上,她涌动着,她想的是到了高处凝聚。只是因为山谷太狭窄,只有宽得出奇的蓝天才是她自如的地方。于是,她在蓝天上显得风姿绰约,飘逸潇洒。她在蓝天上是那么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在这时,才发现她是那么的明丽,她给人以清清亮亮的感觉。不论别人是怎么议论,她总有路要赶。她惦记着有一片伸长了脖子在盼望她的青稞苗;她牵挂着一片牛羊还不能啃到草的干草滩。她总是去得匆忙,她忙得舞姿婆娑。没有什么逍遥自在,没什么无拘无束。她永远头顶着一片灿烂的光亮,因为那光亮,从下朝上望,她才显得那样的厚实、凝重。正是因为这样,在康藏高原上总是能看见那一朵朵立体状的云。那是盛开在蓝天上的洁白的花。

感路

离开康定到“关外”主要是靠坐汽车去,这是现在。遥想当年的骑马步行去“关外”,先在心理上已觉比前人优越了一百倍。汽车在公路上喘着粗气,忽而辗转于深涧,迷离踌躇。忽而飞奔在平地,春风得意。放眼窗外,这“关外”确实比“三山挟持,二水分流”的炉城“关内”开阔得远,广大得多。

被汽车颠动一腔新奇,忽然化为许些乱想。

路应该是高原的血脉,因为血脉的跳动,才会有高原的活力,才会有高原的新姿。突然,从缥缥缈缈的云雾中现出条羊肠小道来。远远望去,那小道狭窄得可怜。傍着悬崖峭壁,坎坷里更显艰辛。真不知那条小道上的脚迹是新的,还是已经陈旧了。也不知那条小道是废弃不用了,还是在继续发挥着所谓的余热。

但那小道也是光荣过的。起码,因为有了它,康藏高原才发现了自身之外更加博大的世界,因为有了它,才让康藏高原同外面那个世界联系了起来。只是到了后来因为有了公路,只是因为到了今天,才感到它居然古朴得那样别扭。有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它似乎还沉浸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它没有多大的变化,也许,是它担负过太多的苦难,目睹过太多的贫寒,没有了人在它身体上的来往,没有了牛马在它身体上的践踏,它已知足了。

它默默地缠在石壁上,俨然是历史的陈迹。

公路当然自豪。当年,它带着开拓的气势冲进了它所认为的荒野。所以它才那么尘土飞扬,所以它可以终日喧哗吵嚷。尘土飞扬的结果是路面已经坑坑洼洼,迄今为止还是终日喧哗吵嚷却掩盖不住毕竟还是已经落伍的凄惶。

小路属于昨天,公路是属于今天的。

谁也不可能把历史割断。

可是,我们需要的却是明天。

颂夜

据说,百里方圆之内绝不可能有人烟。

太阳刚刚下去。天那边还残留着的那一抹玫瑰红,使人醉迷地涂在枯黄的草尖上。一轮如美女愁眉的月亮,孤零零地已出现在天的另一边了。

终日摇着转经筒的阿爷曾经说过:太阳是一个女人,女人的胆小,到了晚上就不敢出门。所以,你只能在白天看到太阳。月亮是男人,男人胆大,所以你走夜路时月亮就能陪同着你。

当然,这只是一个草原上的传说。

仰望着牧羊女眉毛似的月亮,真担心今晚一阵寒风会将她吹折为两段。淡淡的银光没有男子汉的豪放和阳刚之气,只有一丝忧怨,叹息着无力穿透浓黑越发浓重的天和地。

盼着有一声狗叫。却还记得方圆百里绝无人烟的忠告。

盼望来一只流萤也好,却又知道时令已经是秋,秋也不过是拖长了尾巴在寒风中瑟瑟。

在荒夜里,火和灯便意味着生命。

不知道,在很久以前是不是真有过洪荒年代,只知道,如果有,今夜,便是的。

马的响鼻变成了呻吟,马铃声变成了幽幽的抽泣。在薄雾似的银光中,草丛和石影都散发出了一阵阵与世隔绝了的忧郁。

突然。

天国的妙音。耳朵分明听见了马蹄敲打草地的声音。未知的荒原里铁掌击石,有一点又一点灿烂的明亮。一下就撞燃了堆积在心上的干柴,顿时,火光从心里升起来。

其实,都是心雄胆壮敢走夜路的汉子,此刻一见面,却觉得对方就是火,就是在黑夜里为自己照亮前程的明灯。

篝火未尽人微醉。听着骏马在耳边平静地咀嚼草料,也听见了在远远的夜的深处,有几头野狼真正的悲鸣。

“砰”,朝天放了一枪。古老的明火枪,意外地击中了一颗星星,星星晃着一条亮光坠落在了夜幕背后。

于是,草地精神为之一振,轰隆隆地反馈来回声,复又消失在一粗一细自信十足的鼾声里。

一个美好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