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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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草翅膀

吃早餐时,彭尼说:“好吧,是时候换杆新枪了,不然迟早要惹祸。”

老朱莉娅好多了,伤口洗得很干净,并没有肿起来。失血让它筋疲力尽,只想睡觉。它舔了点彭尼拿瓢舀来的牛奶。

“你拿什么买新枪?”巴克斯特妈妈问,“交税的钱都不够呢!”

“我说了,是‘换’。”彭尼纠正道。

“你要是哪天能换来好东西,我就把洗脸盆吞下去。”

“好啦,乔迪他妈,我甚至不会去交易中压倒别人。有些交易,也可以双赢的嘛。”

“你拿什么去交换?”

“那只小土狗。”

“谁会要它啊?”

“它是只好猎狗。”

“好得只会抓烤饼吧!”

“你跟我一样清楚,福里斯特一家压根不懂狗。”

“埃兹拉·巴克斯特,跟那些福里斯特做生意,要是还能剩条裤衩回来,就算你好运。”

“嗯,乔迪和我今天就冲着这个去呢。”

彭尼说得斩钉截铁,完全把那么大个妻子当成了空气。她叹气道:“行啊,留我一个人劈柴挑水,无人照看是吧。走吧,走吧,带他走吧。”

“我绝不会让你没柴没水的。”

乔迪紧张地听着,他宁愿不吃饭,也要去福里斯特家。

“乔迪也得跟男人们混混,学学怎么做个男人。”彭尼说。

“从福里斯特家开始就不赖,是吧。他要是跟他们学,心肠定会变得跟午夜一般黑。”

“他可以向他们学,但不一定会黑心肝啊。总之,那儿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啦。”

他从桌前站起身。

“我去挑水。乔迪,你去劈堆柴!”

“要带午饭吗?”她追在他身后问。

“我可不能这样冒犯邻居,我们中午就在他家吃。”

乔迪赶到柴堆前,往那松脂饱满的柴火上劈下的每一斧头,都让他离福里斯特家、离他的朋友“草翅膀”更近一步。他劈了一大堆,并往妈妈厨房里的柴箱添了足够的柴。爸爸去灰岩坑取水还没回来。乔迪急急忙忙地赶到畜栏,替马备好鞍。马要是准备好了,他们或许就能赶在妈妈找出留住他们的新借口前,溜之大吉。他看见彭尼顺着沙土路,从西边而来。木牛轭上两只沉甸甸的木桶都装满了水,把爸爸的腰都压弯了。他赶紧跑过去,帮爸爸卸下这重担。稍微失去平衡,便有可能打翻木桶。那样的话,这艰难乏味的搬运工作,就得重头来过了。

“恺撒的鞍已经装好了。”他说。

“知道啦,你劈的柴也快烧起来了吧。”彭尼咧嘴笑了,“好吧,等我穿上那件做买卖时穿的外套,拴好里普,拿上枪,我们就出发!”

马鞍是从福里斯特家买的。事实证明,他们那家人的大屁股都坐不下这副小马鞍。不过,彭尼和乔迪两个人坐上去,都还舒服得很呢!

“儿子,前面来。不过,等你长得比我高,就要坐后面了。不然,我得看不见前头的路啦!过来,珀克,跟上!”

小土狗跟了上来,中途它停了一次,转头望了一眼。

“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瞥。”彭尼对它说。

休息够了的恺撒步履坚定地小跑起来。老马的背很宽敞,马鞍也够大。乔迪觉得,被爸爸搂在怀里骑马的感觉跟坐摇椅似的,舒服极了。绿荫掩映下的沙土路,像一条阳光明媚的缎带。路在灰岩坑的西面分了岔:一条继续伸向福里斯特岛地,另一条则转向北方。一棵老长叶松上,古时的斧痕清晰地显示出那条向北的小道。

“这些痕迹是你,还是福里斯特家的人刻下来的?”乔迪问。

“早在我和福里斯特家的人听说这些斧痕前,它们就已经存在。怎么了,儿子?你瞧,有些痕迹那么深,松树长得又这么慢。如果说它们是西班牙人刻下的,我都不会吃惊。老师去年没教你们历史吗?儿子,这可是西班牙人开辟的道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条,就是古代西班牙人穿越佛罗里达州的古道。那条道在巴特勒堡附近分岔,往南的那边通向坦帕,名为‘巨龙道’,这边这条名为‘黑熊道’。”

乔迪瞪大双眼,转向爸爸。

“你是说,西班牙人也会猎熊?”

“应该是吧。他们每次扎营,都得跟印第安人、熊和山猫做斗争。所以,他们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我们不需要对付印第安人。”

乔迪瞪大眼睛,环顾一下四周,松林仿佛突然茂密了起来。

“现在,这附近还有西班牙人吗?”

“有一辈人说,他们的爷爷曾见过西班牙人。不过,即便那辈人,现在也早就去世啰。西班牙人横跨大洋,前来经商、征战,并穿过佛罗里达。但他们如今去了哪儿,已经没人知道啦。”

金色的晨辉下,春日的丛林一片安然闲适。欧洲灰雀正在求偶,随处可见长着头冠的雄鸟,巴克斯特岛地充满了甜美的歌声。

“这简直比小提琴和吉他的声音还好听,是吧?”彭尼说。

乔迪吓了一跳,赶紧把思绪拉回灌木丛。想象中,他都已经跟着西班牙人横跨半个大洋了。

香枫已经长满新叶,红芽花、茉莉花和山茱萸虽已凋谢,美洲越橘、荞麦树和狗舌草却正开着花。他们继续沿着小路往西走。接下来的一英里,路旁嫩绿的草丛中满是怒放的鲜花,有白色的,也有玫瑰色的。开满花边状小花的圣·奥古斯丁葡萄丛里,野蜂欢快地“嗡嗡”飞舞着。走过一片废弃的垦地后,路开始变窄。凯撒不再小跑,转而踱起步来。灌木丛渐渐将他们包围了,矮栎、光滑冬青和桃金娘丛擦过他们的腿。这里的植被低矮茂密,只偶尔撒下一片阴影。四月的暖阳已高高升起。恺撒出了汗,马镫的皮带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接下来的两英里炎热而沉默,只有棕肋唧鹀时不时地在灌木丛中东窜西跳。一只狐狸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倏地从他们面前跑过。还有一个看似山猫的黄色身影,一溜烟儿地窜进了桃金娘丛。接着,路面变宽,茂密的植被不见了,福里斯特岛地上地标式的高大树木已经遥遥在望。彭尼下马拎起小土狗,然后搂着它再次上了马。

乔迪说:“干吗把它抱上来?”

“你别管。”

他们进入一片凉爽茂密的硬木林,穿行在棕榈树和维吉尼亚栎组成的拱廊中。道路蜿蜒曲折,福里斯特家那座饱经风霜的灰色木屋,从一棵巨大的橡树后露了出来。树前的水塘泛着粼粼波光。

彭尼说:“现在,你可别去欺负‘草翅膀’。”

“我才没有欺负过他,他是我的朋友。”

“那就好。他是第二批出窝的小东西,虽然孵出来后有些特别,但那也不是他的错。”

“除了奥利弗,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还是认准奥利弗吧。他的故事虽然跟‘草翅膀’一样长,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吹牛。”

林中的寂静突然被打破了。木屋里爆发出一阵骚动:有椅子被抛飞的声音,有什么大物件摔裂的声音,有玻璃碎裂声,还有脚重重跺在厚木地板上的声音。福里斯特家男人们的大嗓门,也轰轰地敲打着墙壁。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盖过了所有喧声。门突然打开了,一群狗蜂拥而出,在福里斯特妈妈炉扫帚的追打下,争先恐后地窜向安全地带。福里斯特家的儿子们挤挤挨挨地站在妈妈身后。

彭尼喊道:“在这儿下马,还安全吧?”

福里斯特一家边大声地问候巴克斯特父子,边不住地冲狗下着命令。福里斯特妈妈双手拉起方格棉围裙,把它挥舞得跟一面旗子似的。欢迎的呼喊声夹杂着喝令狗的声音,让乔迪很不舒服。他都有些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欢迎了。

“快下来,进屋吧!滚开,你们这些偷熏肉的小贼。嗨,你们好啊!该死的!”

福里斯特妈妈冲着狗群一阵猛赶,狗儿们四下奔逃,窜进了树林中。

“彭尼·巴克斯特!乔迪!快下来,赶紧进屋吧!”

乔迪刚一下地,她就一巴掌拍到了他背上。她身上有股鼻烟和炭火的味道。他虽然不讨厌这味道,却不由地想起了赫托婆婆身上的香味。彭尼也下了马,他温柔地抱着那只杂种狗,身边围着福里斯特一家。巴克将马牵进畜栏。米尔威尔则像抛举小狗崽一般,猛地把乔迪举过肩头,再放回到地上。

乔迪看见“草翅膀”正远远地从木屋台阶下朝他赶来。那驼背扭曲的身体一阵扭动,活像只受伤的大猩猩。“草翅膀”举起拐杖挥了挥,乔迪连忙奔了过去。他一脸灿烂地大叫道:“乔迪!”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有些尴尬,又难掩兴奋。

乔迪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在旁人身上从未感受到的愉悦之情。在他看来,好朋友的身体再自然不过了,至少不会比变色龙或负鼠的身体奇怪多少。他相信大人们说的话——“草翅膀”天生愚钝。他也很清楚,造成“草翅膀”这个绰号的傻事,自己是绝不会去做的。当时这个最年轻的福里斯特想出一个主意,他觉得:自己要是能依附在某种轻盈的东西上,就能像任何鸟儿一样,从谷仓的屋脊飞起来。于是,他往手臂上绑了很多草料和豇豆杆,接着便从那上面一跃而下。除了新添的几块碎骨让那天生的驼背更扭曲了些,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么做当然是很疯狂的。但乔迪私下里觉得,没准儿,一些类似的事也行得通。他自己就常常想到风筝,非常大的风筝。因此,一个残疾男孩渴望飞翔、渴望轻盈、渴望自己的身体能有片刻摆脱大地束缚、摆脱驼背和蹒跚的心情,乔迪是暗暗理解的。

他说:“嗨!”

“草翅膀”说:“我有一只小浣熊了!”

他总是有新宠物。

“那,咱们去瞧瞧吧。”

“草翅膀”带着他往木屋后面走。那有一大堆箱子和笼子,里面关着经常变化的各种鸟兽。

“我的鹰死了。”“草翅膀”说,“它太野了,根本关不住。”

那对沼泽棉尾兔倒是原本就有的。

“它们生不出小兔子来,”“草翅膀”抱怨道,“我决定把它们放了。”

一只黑松鼠仍在没完没了地踩踏板。

“我把它送给你吧,”“草翅膀”提议道,“我还能再弄一只。”

乔迪燃起希望,但很快又灭了。

“妈妈什么都不让我养。”

他心潮澎湃,为那只黑松鼠痛惜不已。

“这就是那只浣熊。‘闹闹’,快过来!”

一个黑鼻子从窄窄的板条间弹了出来。接着,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小黑爪也伸了出来。“草翅膀”抬起一根板条,把它抱了出来。浣熊紧紧攀着他的胳膊,发出一阵奇怪的唧唧声。

“给你抱抱,它不会咬你的。”

乔迪搂过浣熊,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或摸过这么可爱的东西。灰色的皮毛就跟妈妈披在外面的那件法兰绒睡衣一样柔软。它小脸尖尖,眼睛到下颌处的两道毛发都是黑的。浓密的尾巴优美地卷曲着。浣熊轻轻啃了乔迪一下,又叫了起来。

“它想要它的糖奶嘴了。”“草翅膀”充满母爱地说,“趁狗都在外面,我们把它带进屋吧。它应该很怕狗,不过,总会慢慢习惯的,它也不喜欢吵闹。”

“我们来那会儿,你们在吵什么啊?”乔迪问。

“我可没参与,”“草翅膀”不屑地说,“是他们在吵。”

“为了什么吵?”

“有只狗在屋子中央撒了泡尿,他们搞不清到底是谁的狗干的,就吵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