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猎熊(1)
彭尼把盘子往后一推,从桌边站了起来。
“好了,儿子,今天还有活儿等着我们去干呢。”
乔迪心下一沉。锄地……
“今天是个猎熊的好日子。”
阳光一下子又灿烂起来!
“把我的弹袋和火药桶拿来。对了,还有火绒角。”
乔迪立刻蹦起来,忙不迭地去拿。
“瞧瞧他的动作,”妈妈说,“锄起地来,慢得跟只蜗牛似的。一说起狩猎,就快得像水獭。”
她走到橱柜前,从为数不多的果冻瓶里拿出一瓶,往剩下的烤饼上抹了些,然后拿块布包好烤饼,把它们放进彭尼的背包。接着,她又端出剩下的甜马铃薯玉米饼,给自己留出一块,其他的用纸包好,也放入了背包。最后,她又看了眼留出来的那块饼,还是飞快地把它也塞进了包里的那堆饼中。
“这些当午饭估计不够,”她说,“没准儿,你们很快便能回来。”
“别来找我们。”彭尼说,“不管怎样,没人会一天就饿死。”
“听听乔迪怎么说,刚吃完早饭一个小时,他就饿死啦!”她说。
彭尼把背包和火绒角往肩上一甩。
“乔迪,拿上那把大刀,去割块上好的鳄尾肉来。”
鳄尾肉挂在熏房里,是腌好了用来喂狗的。乔迪跑过去,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熏房里很阴凉,落满山核桃木灰的火腿和腌肉散发着肉香。钉着方头钉挂肉的椽上,此刻几乎已经空了,只剩下三块又瘦又干的猪肩肉和两块熏猪肋肉。一块风干的鹿肉条在熏鳄肉边晃荡。“大笨脚”带来的损失的确不小。要不然,贝齐生下的胖小猪们,明年秋天就能挂满整间屋子了。乔迪割下一块鳄鱼肉,肉虽干,却还挺嫩。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味还不错。于是,他走进院子,来到爸爸身边。
一瞧见那杆前装霰弹枪,朱莉娅就提高嗓门,开心地吠叫起来。里普猛地从房子下蹿出来,跟它一起叫。新来的珀克傻乎乎地摇着尾巴,似乎什么也不懂。彭尼挨个儿拍了拍狗。
“等过完这天,你们估计就不会这么开心了。”他冲它们说,“乔迪宝贝,你最好穿上鞋,有些路可不好走。”
乔迪觉得,要是再耽误下去,爸爸肯定要气炸了。于是,他冲进自己房间,从床下翻出那双笨重的牛皮短靴,猛地往脚上一套,便飞快地朝爸爸奔去。一副生怕还没奔到他面前,狩猎就结束了的样子。老朱莉娅长长的鼻子贴着地面,嗅着熊的踪迹,慢跑在前面。
“足迹的味道还不太淡吧,爸爸?它还没跑多远吧?我们能追上么?”
“它早跑远啦。不过,我们给了它足够的时间休息,这样反而更容易抓住它。知道后面有追兵的熊,跑得可比那些优哉游哉的快多了。”
熊的足迹穿过马里兰栎林,伸向南方。经过昨天下午那场雨,沙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巨大熊掌印。
“它的脚简直跟桶口一样大。”彭尼说。
前方便是马里兰栎林的尽头。好似一个播种的人走到这儿,口袋里突然没种子了一般,从这开始,地势骤然变低,眼前出现一片高大的松林。
“爸爸,你觉得它有多大?”
“很大。刚从冬眠中醒来,它胃里空空,所以现在还不是最重的时候。但你看那脚印,就足以证明它有多大了。瞧,脚印的后半部更深。鹿的脚印也是如此。肥硕的鹿或熊,脚印都是这个样子。身姿轻盈的母鹿或小鹿都用脚尖走路,所以你只能看到它们前蹄的足印。啊,这熊的确大。”
“我们追上它时,你不会害怕吧,爸爸?”
“除非情况变得极其糟糕。我倒是一直担心这几只可怜的狗。逃跑时,它们的下场总是最惨的。”
彭尼眨眨眼。
“儿子,你应该不会害怕吧。”
“不会。”他想了会儿,“但如果我怕了,可以爬到树上去么?”
彭尼轻笑起来。
“可以,儿子。即便你不怕,那也是个观战的好地方。”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老朱莉娅信心十足地在前面领路,斗牛犬里普心满意足地跟在它后面。朱莉娅嗅哪儿,它也凑上去嗅;朱莉娅犹豫不决时,它也停下脚步。草叶撩过它柔软的鼻子,它就猛地打出一个喷嚏。这小土狗总是东跳西蹿的,有次还撒丫子狂追一只突然从它鼻子底下跑过的兔子,被身后的乔迪吹口哨叫住了。
“别管它,儿子,”彭尼说,“觉得孤单时,它会回来的。”
老朱莉娅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回过头来。
“那狡猾的老逃兵换方向了。”彭尼说,“看样子,它朝克拉莎草塘去了。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可以绕过去,打它个出其不意。”
乔迪突然有些明白爸爸狩猎的诀窍了。他想,福里斯特那家人肯定一发现“大笨脚”,便立刻展开追捕。他们不仅大喊大叫,还怂恿狗儿们乱吠,闹得整座丛林都回音不止。如此一来,那头警惕的老熊肯定会全神戒备。他爸爸打赢的狩猎战,可是那些人的十倍。这小个子男人是出了名的好猎手。
乔迪说:“你肯定能料到那家伙要做啥。”
“没错,一定要想到。野兽比人跑得快,也更强壮。那人还有哪儿比熊强呢?脑子!人虽然跑不过熊,但若比熊还蠢,就不是个好猎手了。”
松林突然变得稀松起来。眼前出现一片满是维吉尼亚栎和灌丛棕榈的狭长硬木林。缀着圆叶菝葜的矮树丛长得很是茂密。接着,硬木林也走到了尽头。一片开阔地往西南方蔓延开去,乍一看,好似一片草地。是克拉莎草!这种草能在水中长到及膝高,因为粗糙的锯齿状叶边太过浓密,所以看起来便像一片紧凑的植被。老朱莉娅“哗啦”一声跳了进去,泛起的层层涟漪暴露了下方的水塘。一阵风刮过,克拉莎草摇晃着向两边分开,十几个浅水塘清晰地显露出来。彭尼全神贯注地盯着猎狗。乔迪觉得,这片无树的开阔地似乎比茂密的森林更激动人心。那个巨大的黑色身影,随时都可能高高地站起来。
他低语道:“我们要绕过去吗?”
彭尼摇摇头,也压低声音回道:“风向不对,不管怎样,我觉得它还没跨过这里。”
猎狗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道往前游,溅起一路水花。坚实的两岸边长满了克拉莎草。在水的掩盖下,熊的气味时断时续。有一次,它还低下头舔了舔水,但并非因为口渴,而是为了追寻熊的气味。它信心满满地游进水塘中央。里普和珀克发现自己的小短腿陷入泥里很不舒服,于是退到较高的地方,抖着身子,紧张地盯着朱莉娅。珀克突然叫了起来,彭尼赶紧一掌拍下去,示意它安静。乔迪小心翼翼地跟在爸爸身后。一只蓝苍鹭突然低低地从他头顶掠过,吓了他一大跳。猛地迈入塘里,腿上顿时传来一股凉意。屁股上黏黏的,淤泥也一个劲儿地往鞋子里灌。但接下来,他又觉得待在水中还是挺舒服的。行走间凉爽湿润,那一个个泛着泥沙的漩涡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它在吃猩猩草。”彭尼喃喃道。
他指着那些平滑的箭状叶子,有些叶子的边缘被啃得参差不齐,有些连茎秆都被咬掉了。
“这便是它的春季滋补药,春天刚出窝的熊,首先找的就是这个。”他倾身凑到近前,碰了碰一片齿状边缘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该死,它昨晚肯定也到这儿来了,所以才有胃口去咬可怜的老贝齐。”
猎狗也停了下来。此时,脚下虽然没有气味,芦苇和草叶上却传来浓烈的熊皮味。想来,是它擦身而过时留下的。老朱莉娅把长鼻子凑到一片纸莎草上嗅了嗅,又凝望某处半晌,直到很满意那个方向,才活蹦乱跳地朝南蹿去,溅起一片水花。这会儿,彭尼终于放开了声音说话。
“它已经吃完了。老朱莉娅说,它正朝老窝赶呢。”
他盯着猎狗,一边飞快地朝地势更高的地方走,一边开始闲聊:“我见过好多次熊在月光下吃猩猩草的样子。它会喷着响鼻笨手笨脚地走来走去,一边咕哝,一边溅起片片水花。它还会像人一样,把那些叶子从茎秆上扯下来,塞进那张丑陋的大嘴里。然后,又会像只嚼草叶的狗般边嚼边嗅。夜鸟在它头上鸣叫,牛蛙叫得跟黑狗一样大声。野鸭仿佛在大叫着:‘蛇!蛇!蛇!’而猩猩草上滴下的水珠则宛若小夜鹰的眼睛,闪着红色的光……”
听彭尼的讲述,也跟身临其境一般。
“爸爸,我真想看看熊吃猩猩草的模样。”
“会看到的。等你活到我这么大的时候,还能看到更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呢。”
“爸爸,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你开枪了么?”
“儿子,正在进食或交配的动物往往都是纯真无害的。所以,这种时候我绝对开不了枪。我会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们。但需要肉,或巴克斯特家的人肚子饿了的时候,就算不乐意,我也不得不去做。不过,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学福里斯特那家人,不需要肉的时候,也为了取乐而猎杀。这么做简直跟熊一样坏,听见了吗?”
“遵命,先生!”
老朱莉娅发出一声尖叫。原来,足迹突然右转,伸向东方。
“我担心,”彭尼说,“红楠树……”
红楠树林看起来简直无法穿越,这突生的变故无异于上好的掩护。进食时向来粗心大意的“大笨脚”,从不曾远离老窝。红楠林树苗就像围篱上的栅栏般,密密匝匝地紧挨在一起。乔迪纳闷,那熊如此笨重的身躯,是怎么在里面行动的。然而,林中时不时就会出现一处树苗稀疏或枝条更柔嫩细软之地。他定睛一看,便发现了一条清晰、常见的小道。看来,其他动物也走过这条道,上面的足迹纵横交错:鹿蹄印后跟着野猫的脚印,野猫的脚印后还有猞猁的脚印。浣熊、兔子、负鼠和臭鼬等小动物,也小心翼翼地在它们这些捕食性亲戚们身边找食吃,踩得到处都是脚印。
彭尼说:“看来,我最好把弹药装上。”
他唤起朱莉娅,让它等一等。后者会意地停住脚步,里普和珀克也十分乐意地在它身旁停了下来。乔迪肩上还扛着火药桶。彭尼打开它,往枪口倒了些火药,然后从自己的弹袋里拉出一绺干燥的黑铁兰充作填料,并用金属条压实。接着,他又装进些低模弹药和更多填料,最后盖上管帽,用金属条轻轻捅了一下。
“行了,朱莉娅,抓住它。”
清晨追踪是件很惬意的事,更像一次愉快的远足,而非狩猎。此刻,幽暗的红楠树林已经完全笼罩了他们头顶的天空。一群群棕肋唧鹀扑棱着翅膀,从密林深处飞了出来。黑土地又松又软,两旁的灌木丛中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沙沙声。偶尔会有一束阳光,从枝叶较为稀疏的地方投射下来。道路上往来的足迹虽多,却并不容易混淆。因为熊强烈的气味,已经留在这条浓荫蔽日的小道上。斗牛犬的短毛竖了起来。老朱莉娅跑得飞快,彭尼和乔迪只能勉强跟上。彭尼把前装霰弹枪换到右手,枪管略微倾斜。这样,即便他失足而走火,也不会击中跑在前面的几只狗。身后突然有根树枝“啪”地折断了,吓得乔迪赶紧攥住爸爸的衬衫。一只松鼠吱吱叫着逃远了。
丛林渐渐稀疏起来,地势越来越低,最终现出一片沼泽。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每一片都差不多有篮子大小。周围巨大的蕨类植物,比他们的头还高。熊穿过的地方,蕨草已经被压倒,但空气中还能闻到浓烈香甜的草味。一条卷须突然直直地反弹回来。彭尼连忙指了指,乔迪顿时明白了:前不久,“大笨脚”才经过这里。老朱莉娅欣喜若狂。有踪迹,就意味着有吃有喝。它鼻子贴着潮湿的地面,飞快地朝前掠去。一只灌丛鸦突然“哇哇”叫着从头顶飞过,为这场狩猎平添了几分警示意味。
沼泽渐渐沉入一条比围篱桩宽不了多少的溪流中。那掌瘤分明的足印已经越过了它。一条噬鱼蝮蛇昂起古怪的脑袋,接着身子一扭,像条滑溜的褐色螺旋线般,掠向下游。小溪对岸长满了美洲蒲葵。那串巨大的脚印贯穿了整片沼泽。乔迪发现,爸爸衬衫的后背已经湿了。他摸摸自己的袖子,也是湿淋淋一片。朱莉娅突然狂吠起来,彭尼闻声,立刻撒腿就跑。
“小溪!”他大叫道,“它要过溪!”
沼泽里霎时间一片嘈杂,树苗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熊仿佛黑色飓风般,疯狂地扫过一切障碍。几只狗死命地叫唤着。乔迪耳中尽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根竹藤把他绊倒在地,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前方,彭尼的两条短腿摆得跟桨轮翼般快。“大笨脚”要赶在狗儿们的拦截前,渡过朱尼珀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