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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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菲利普回到布莱克斯塔布尔,把自己的计划一股脑儿告诉了牧师。可牧师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样荒唐的想法。他性子倔,认为不管开了什么头,都要一条道走下去。像所有懦弱的人一样,他把善始善终看得太重要,坚持不肯改变最初的计划。

“你可是自己同意去当会计的啊。”

“我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去大城市瞧瞧啊。我讨厌伦敦,讨厌会计,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回去了。”

菲利普想要成为艺术家的念头让凯利夫妇大吃一惊。可别忘了,他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上流人物。画画算个什么职业?充其量只是个拿不上台面、不道德的龌龊行当。只有那些放荡不羁的波希米亚人才靠这个吃饭呢。再说了,巴黎又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只要你还听我的,我就坚决不允许你跑去巴黎。”牧师丝毫不松口。

在他眼中,巴黎是罪恶的深渊。放浪的荡妇和巴比伦娼妓在那里招摇,向天下宣示这里的邪恶肮脏。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一座城市能和这里一样道德败坏了。

“我们把你抚养成一位绅士、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要是这会儿你一心不学好,我们还放任不管的话,那真是辜负了你亲生父母对我的信任了。”

“哼,我心里清楚自己早就不是基督徒了。现在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位绅士。”菲利普说。

他和牧师越谈越谈不拢。还有一年他才能拿到那一小笔遗产,牧师说这段时间里他不会给他一个子儿,除非他乖乖回到会计公司去。菲利普早就考虑清楚了,要是他不想继续做会计的话,必须现在离开才能拿回一半的学费。可是跟牧师解释这些完全是白费口舌。他气得一时失控,说了一些既伤人又气人的话。

“你没有权利这样浪费我的钱,”他最后说,“这总归是我的,对吧?我不是小孩了。既然决心已下定,你就不能阻止我去巴黎,也不能逼我回伦敦。”

“你要是不按着我说的去做,不走正路,我就不给你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行,无所谓。我反正决定去了,卖衣服、卖书、卖了我爸收藏的珠宝也要去!”

路易莎伯母静静坐在一边,心里焦灼,苦不堪言。她知道菲利普已经怒火攻心烧昏了头,这时不管说什么都只能火上浇油。最后牧师撂下一句,他再也不想操心这些屁事,便火冒三丈地出了客厅。之后三天这爷俩谁也没和谁说话。菲利普跟海沃德写信打听巴黎的事,决定一收到回信就立刻启程。凯利夫人一直在琢磨整件事儿。她感觉菲利普心里对伯伯的一股怨气也连带上了自己,这个想法让她心如刀割。她是真心真意地疼爱菲利普。最后,还是她先朝菲利普开口示好,聚精会神地听他大谈特谈对伦敦的幻想如何破灭,对未来又有怎样的勃勃雄心。

“可能我画得没有多好,但至少要让我试一次。再怎么失败也不会比待在那间破办公室更惨了。我觉得自己能画画,我有天赋。”

牧师觉得做长辈的阻挠后辈的强烈意愿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路易莎不这样认为。她之前读过一些伟大画家的故事,这些人的父母曾经也强烈反对他们学画,而事实证明这些父母犯了天大的错误。再说,画家的工作也可以像会计师一样为增添主的荣光而效力。

“你要去巴黎,我很担心,”她慈爱地说,“要是去伦敦学画还能好些。”

“但凡要学,就不能有一点凑合。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绘画的真本领。”

凯利夫人听从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去了封信,里面说到菲利普对伦敦的工作很不满意,想换个职业,并问问他对这件事有何见解。律师回信如下:

亲爱的凯利夫人,

我已经见过赫伯特·卡特了,很抱歉,我必须要告诉您菲利普的表现很不好,没有达到我们对他的预期。如果他实在抗拒这份工作,那么也许应该趁现在这个机会中止学徒条约。我自然也是万分失望,但是您知道的,就算能把马牵到河边,也没法把它的头摁到水里啊。

您的朋友

艾伯特·尼克松

凯利夫人把信拿给牧师看,但这不仅没有动摇牧师的决定,反而让他更加坚决地反对菲利普的计划。他说菲利普大可以选择其他职业,比如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当个医生。要是菲利普去了巴黎,就别想从自己这儿讨到钱。

“明明就是任性自私、好吃懒做,还偏给自己找借口。”牧师说。

“真是有趣,你还有资格说别人任性自私?”菲利普辛辣地回敬道。

他已经收到海沃德的回信了,信里推荐给他一间可以容身的旅馆,一个月三十法郎。还附了封给一家美术学校女司库写的推荐信。菲利普把这信读给凯利夫人听,告诉她自己打算九月初就离开。

“但是你身上有钱吗?”她问。

“我今天下午就去特坎伯雷镇上卖珠宝。”

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块金表和一根金表链,两三枚戒指,一些链扣和两个饰针。其中一枚饰针上还镶着珍珠,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你可想好了,值多少钱和能卖多少钱可不一样。”路易莎提醒他。

菲利普咧嘴一笑,这句话本是牧师的一句口头禅。

“我知道,最差也能卖个一百镑。这些钱就够我撑到二十一岁生日了。”

凯利夫人没有回话,她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戴上小黑帽去了银行。一个钟头之后回来了。菲利普正在客厅看书,她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枚信封。

“这是什么?”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害羞地笑了笑。

菲利普打开信封,里面是十一张五镑钞票和一个装满金镑[91]的小纸包。

“我不能让你卖你父亲的珠宝。这是我的存款,加起来差不多一百镑。”

菲利普的脸一下红了,他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眼眶里忽然溢满了泪水。

“亲爱的伯母,礼物我不能收,”他说,“你真的太好了,但是我不能收。”

凯利夫人过门的时候身上带了三百镑嫁妆,这么多年来她花钱一直蹑手蹑脚。这些钱只负责应付一些提前没有预见到的临时开支,比如紧急的募捐活动或者给牧师和菲利普买圣诞节、生日礼物。钱一点点减少,凯利夫人的眉头也结得越来越深,但牧师依然会拿这件事打趣。他说自己的老婆是个富婆,还经常说凯利夫人藏着“私房钱”。

“务必收下吧,菲利普。很抱歉,我之前太挥霍了,不然也不会只剩下这么一点。如果你能收下,我会很开心的。”

“但是你也要用钱啊。”菲利普说。

“不,应该用不着。存这笔钱是怕你伯伯走在我前面。我之前想要是他先走了,我留着点积蓄用起来也及时。但现在看来,我应该活不长了。”

“亲爱的伯母啊,别这么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不能没有你啊。”

“听你这么说,我就算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的声音哽咽颤抖,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以前我跟上帝祈祷,请求他不要让我先走,因为我不想留你伯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想让他受苦。但是现在我知道生离死别对于你伯伯来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了。他想比我多活几年,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是一个可心的妻子。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我敢说他会再娶一房的。所以,我现在想走在他的前头。菲利普,你不觉得我这样是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世了,我会受不了的。”

菲利普亲了亲伯母长满皱纹的干瘦脸颊。不知为何,她对伯伯深情、伟大的爱情让他觉得莫名奇妙的羞耻。她怎么会如此迷恋一个这样冷漠、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糟糕男人呢?真是让人费解。其实牧师心里清楚,在妻子眼里,自己的冷漠自私、所有缺点和毛病都早已暴露无遗,可她却还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

“你会收下这些钱吧,菲利普?”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我知道没有这些钱你也能撑下来,但是多拿点钱总归是好的。我一直都想为你做点什么。你知道的,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能把你当亲儿子疼。你小的时候我经常想你要是病了该多好,我就可以日夜守着你、照顾你了。尽管这种想法很不对,但我真的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些年来,你只生过一次病,那还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多想去照顾你啊!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可能等你成了大艺术家的时候,就会把我这个伯母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你会记住是我资助你走上了这条路。”

“你真的对我太好了,”菲利普收下这笔钱,对她说道,“我很感激。”路易莎疲倦而没有光泽的眼睛里闪过微微笑意,满含幸福的笑意。

“太好了,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