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个书生有点穷(1)
沉朱是被梦惊醒的。
睡梦中,她已经与东海的妖兽大战了三百回合,正打得难解难分,那妖兽突然背生双翼,双脚化为蛇尾,脸上还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沉朱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沉丹田,怒吼道:“孽畜,竟敢暗算于我,拿命来!”
适时,凤宓刚坐到床边探出手想拭她的额头,就听她低吼一声,猛然抬手袭上他的肩膀。
喉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叹,整个人就被她带倒在床上。
沉朱从被窝中腾地坐起,一只手按住凤宓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拳高举,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凤宓保持那个姿势看她,感受到她凌乱温软的呼吸一下下落到自己的脸上。
她在拳头落下来之前看清他的模样,眼中敌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七分茫然、三分戒备。
她道:“是你?”
书生眼睛眨了眨,道:“是我。”
沉朱将拳头收回,身体缩回被窝里,皱眉环顾四下。
此处是一个极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床是简单的木板床,桌子也是普通的红木桌。
主人究竟是穷成什么样,才能住这般寒碜的房子啊。
凤宓见沉朱既没有拉他起来,也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只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袍,忽听她问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那只混账蛇妖呢?”
书生的回答迟了一拍,道:“不见了。”
沉朱挑眉:“不见了?”那化蛇小妖将自己的精元全部凝在蛇尾的倒钩上,孤注一掷地将她的胸前戳出一个大窟窿,下一个动作就是将她熬成一锅十全大补汤了,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想到这里,忍不住道,“你逗小孩儿呢?”
书生睫毛颤了颤,声音温软:“你觉得我在说谎?”
化蛇在他面前灰飞烟灭,的确是不见了。
沉朱朝他探过去一些身子:“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不见的?”
书生道:“你让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了。”
沉朱看了他半天,突然意识到再问下去就显得她在欺负他,一时没了追问的兴致,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受暗算的事被此人知道,又觉得极没面子。
她好歹是崆峒的神尊,从小到大哪里出过这样的洋相,何况还是在一个凡人面前。她怀着悲壮的心情揉了揉额头,目光落到青色的衣袖上时,总算注意到了自己现在的装扮。
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青色外袍,外袍下隐约还能看到被麻布缠好的伤口,先不提胸前的伤是如何缠好的,只看这件外袍,很明显是男人的衣衫。
沉朱面色一沉:“凤宓!”
书生被她这一嗓子唤得浑身一震,看她憋得通红的脸,立刻明白过来:“放心,衣衫是隔壁赵姑娘替你换的,原本还想找她借件衣服给你穿,只是她为人小气……”漂亮的凤眸看着她,真诚道,“虽是我的衣衫,还是可以将就将就。”
沉朱这才放下心来,脸却仍旧沉着,不自在地问道:“伤口也是……”
书生目光微妙地从她脸上错开:“伤口也是赵姑娘处理的。”
沉朱卸下戒备,缓了半晌,突然又没好气地问他:“然后呢,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凤宓沉默了一下,此处是他的家,他能在这里做什么?此话不好直言,直言她肯定要炸毛,只好道:“你伤得甚重,我来瞧一瞧你。顺便问问你,肚子饿吗?”
沉朱刚板着脸道“不饿”,就听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看到书生的目光,神色顿时冷下去:“看什么看,快出去。”
就见书生慢悠悠地起身,嘴角竭力忍笑:“我去帮你弄些吃的来。”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对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沉朱道:“唤我阿朱。”
书生眉眼含笑:“阿朱姑娘。”
看着他出了房间,沉朱脸上的热度渐渐退去。不知为何,他的影子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那一副世间少有的容貌,实在是很令人分心呢。
沉朱回神,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她的剑。那把绝世凶剑如何了?
如今她没了神力,加诸在剑上的封印也被她解开,若是剑在此种情况下遗失,被心术不正之人捡去……
沉朱顿时有些按捺不住,掀起被子就要去寻剑,结果脚一落地,就重重跌在地上。心不由得寒了半截:那蛇妖的毒竟这般霸道吗?
手扒床沿试图爬起来,却在半途跌回,那场景十分狼狈。
该死,这副样子像什么话?若是被那凡人看到……
想到这里,她更加卖力地扒紧了床边。
这副模样,若是被那凡人看到,她干脆撞死在豆腐上算了。
结果,在她第三次跌回地上,还不小心将一床被子也扯了下来的当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
沉朱调整好心态,沉声道:“凤宓,过来。”
凤宓咳了一声,将手中装食物的托盘顺手放在桌子上,走到奋力压下尴尬神色的少女身边,听她指使道:“还不抱我起来。”
他无声道:才刚认识我,叫起我的名字来倒是很熟练。
心里是这般想,却乖乖朝她矮下身子,少女带着别扭的神色朝他伸出双臂,温软的身体贴上他的胸膛。
他抱着少女直身而起,将她放到床上。正欲离开,忽听她凶巴巴地问自己:“凤宓,你可看到过我的剑?”
他想了想,长手突然越过她,朝枕头底下摸去,边摸边道:“你昏迷的时候,手中紧紧攥着这把剑,我见它没有剑鞘,就随便找了块布包上……”
话未说完,剑已被她抢到手上。
沉朱一将龙吟剑拿到手上,就惊了惊。这的确是龙吟剑不错,可是哪还有一丝一毫上古剑的神威?
沉朱看向面前的书生,玄墨色的眸子深得化不开:“除了你,还有谁动过这把剑?”
对方摇一摇头,茫然地看着她,那一张俊脸美得不像话。
她盯了他半晌,最终在他坦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么有能耐封印上古神剑。
沉朱低头重新打量手中的剑:“古怪,太古怪了。”这般嘀咕之际,却错过了书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
从书生口中得知,她身中蛇毒,已昏睡了七日。这七日来,自然都是他在照顾她。
每每想到自己沦落到需要借助凡人照料的境地,沉朱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本欲救人,却被人给救了,他们崆峒哪丢得起这个脸?
好在书生话不多,非但不好奇她胸前的伤口为何复原得比常人快,对于她的身份和来历也从不过问。她非常满意他这不多事的性子,心想,待日后修为恢复,再将他的记忆抽去也不迟。
短短数日,皮肉伤就彻底愈合,只是体内的蛇毒一时得不到净化。
沉朱曾经试着调动体内神力,可是被东海凶兽重创的后遗症这时才显现出来。她所剩无几的神力一时敌不过化蛇的煞毒,被其死死压制,此时她只能竭力不让蛇毒入侵,可是想要将蛇毒逐出体内,还需等到修为恢复再行尝试。
来荒河镇之前,她曾听说此地众生杂居,不似人界或仙界那般充满秩序,却也不似妖界那般强者为尊,这里更多处于一种远古时的无序状态。人、仙、妖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却反而因此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
书生似乎在这里住了很久,大约也因此才会对奇人异事见怪不怪。只是,他一个凡人,独自住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没有保护自己的本事,连谋生的技能都是一个谜,还整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委实有些古怪。
他每日日上三竿才起床,过午才晃晃悠悠地出门,傍晚回家的时候,手中要么提一根萝卜,要么提一小捆青菜。
明明生了一张不沾烟火气息的脸,这个样子很让人出戏好吧。
最让沉朱不满意的,大约就是家中的伙食,书生家的伙食,于她而言简直随意到了一定的境界。
早饭一碗简单的粥,配一小碟清淡的小菜,午饭也是白饭为主。若不是看这书生家徒四壁,沉朱约莫早就动怒了。在连续数日一点儿油水都没有进的情况下,她终于忍不住闹起了脾气。只看了一眼书生拿进来的东西,就把脸转过去:“把东西拿走,本神……我不吃。”
她好歹是龙神,他却每日给她吃这些菜叶子,以为是在喂兔子吗?
书生仍是寻常的表情,温和地问她:“不吃东西,怎有力气养伤?”
她不能下床,前些日子他专门做了根拐杖给她代步,结果自不必说,被她严肃地轰了出去。
她堂堂崆峒上神,拄拐杖像话吗?当然,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每日都会下地走个几圈。
她失算的是,每当听到屋内传来摔倒时的“扑通”声,懒洋洋躺在院中晒太阳的书生,都会不自觉地勾一勾唇角。
书生望着面前少女:“当真不吃?”
她的气色已比刚醒来时好了很多,却仍旧少一些血色,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虽说不上难看,但是比起好看来也有些距离。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唇角不由得抿出个极浅的弧度来。
明明是挺漂亮的小姑娘,幻化成眼下这副模样,是为了方便在下界行走吗?
沉朱拧着眉头:“不吃,拿走。”忍了忍,没有忍住,“凤宓,你每日就吃这些?”
书生眯着狭长的凤眸看向她。他穿着白玉色的衬袍,搭一件温润的青色外衣,身上有极清澈的书卷气。
他将饭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怎么?”
沉朱严肃道:“看你的穿着,不像是为生计所迫,怎么在膳食上如此马虎?”最主要的是怠慢了她这个客人——把这句话吞下去,语重心长道,“你这个年纪正是壮年,在穿着上应该少些计较,在膳食上才应该多下功夫。”
书生听了她的话,看一眼桌上的白饭和青菜萝卜汤,手托在下巴上沉吟:“嗯……的确有一些简陋。”
沉朱暗道:岂止是有一些简陋啊。
本以为他终于明白改善伙食的重要性,却听他道:“不过,这些又不是给我吃的。”
沉朱眼角一抽,听他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我吃得不好,昨日还吃了半只鸡,吃剩的半只正不知该如何料理,不然去集市买些蘑菇,过几日熬汤好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日买的鱼不知道死了没有……”说着就朝外间走,边走边道,“鱼汤也很滋补,只是有些腻了呢……”
身后传来少女微沉的声音:“凤宓!”
他转身看到对方微红的眼眶,暗道:嗯,果然生气了。
沉朱岂止是生气,简直想将他生吞活剥了,可是面前的青年却一副纯良无辜的神情,看得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若是被别人晓得,她沉朱竟会为了一顿饭跟一个凡人计较,还不得笑掉大牙。可是不与他生气吧,又容易憋出内伤。
半晌,她才神情阴沉地问他:“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鸡是怎么回事,鱼汤又是怎么回事?”
就见书生抬起衣袖,掩了掩口。
他在忍笑吧,绝对是在忍笑吧!
沉朱正要发飙,却忽然想到,人界不比崆峒,这里向来没有吃白食的道理。书生供自己白吃白喝也有些时日,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同她谈起了报酬。他没向她提过这档子事,大约是拉不下脸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低骂了句:“穷书生,吝啬鬼。”
六个字清清楚楚地落入凤宓耳中,惹他身子一顿。
只见面前的少女在身上摸了两圈,大约是没摸着东西,又伸手将枕头下的剑拖了出来。而后,就见她把剑穗上的珠子一把扯下来,丢到他怀中。
“这颗夜明珠,你可拿到市集上卖掉,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沉朱说罢,一张小脸极其严肃认真,“穷书生,我不爱吃素。”
凤宓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笑意总算进了眼睛。
这丫头,不就是嫌他不给她肉吃吗。
沉朱望着他含笑的眼睛,不由得恍了下神。书生的眼角眉梢都清隽秀气,这样看起来,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
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蹙眉对望着自己的书生道:“看着我做什么,我方才已告诉你我的喜好,你有意见不成?”
书生眼里的笑意收起来,将她丢来的夜明珠拿到眼前打量,目光清清淡淡:“不想吃素,这可不好办。”
沉朱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嫌这个不够?贪得无厌的家伙。”
书生凤眸微挑,侧头看她,只是简单一个动作,就带出无尽的风华。
“你身上的蛇毒未清,肉食中的秽气又太重,吃了恐怕无益,除非你愿意为了满足口舌之欲,再晚几日下床。”
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却让沉朱有些恍神。
怎么回事,这家伙平时一副不中用的模样,怎么此刻看起来,却有些难言的……霸气?
沉朱未曾料到他不给自己吃肉竟是因为这个,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我……我自然知道。”她把脸偏过去,道,“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就是,待明日换了银两,去买一些上好的点心。”又强调了一遍,“记得,是‘上好’的点心。”
书生把夜明珠收到袖中,看向她:“好。”
静养数日后,沉朱勉强以神力冲开被煞毒堵塞的腿部经络,总算可以不借助拐杖下地行走。
在房内练习几圈之后,她才放心地推门而出。
正值巳时,晨雾散去,艳阳高照。远处笼在雾中的昆仑山,仍旧水墨一般朦胧。
沉朱立在门边,目光从遥远的山峦上收回。
本以为会看到寒碜破败的景象,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全无颓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