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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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823年(4)

看完戏后,我从他家旁边走过;我看到他家里灯火辉煌,听到钢琴演奏的声音,我后悔自己没有待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那位年轻的波兰女士,即斯琴玛诺夫斯卡女士,在为她举行的盛大的晚会上非常出色地演奏了钢琴曲,令所有在座的客人为之陶醉。我还得知歌德在今年夏天在马里恩浴场认识了她,她这次来魏玛,是为了看望歌德。

中午,歌德让我看了一本小册子——曹佩尔[24]写的《歌德研究》。

我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非常中肯的评语。与此相反,我给歌德寄去了我今年夏天在耶拿写的几首诗,我曾写信对他讲过这些诗。

1823年10月29日星期三

今晚掌灯的时候,我去看歌德。我发现他心情很振奋,他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全副表情显得轻松愉快,样子似乎很年轻。

他和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他开始提起我昨天送给他看的一些诗。

他说:“我现在明白了,你在耶拿时为什么告诉我,你想写一首以四季为题材的诗。我现在劝你写下去,马上就从写冬季开始,我觉得你对自然事物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和看法。

“对你的那些诗,我只想说两句话。你现在已经到了必须闯过艺术的真正高大的难关的时候了,这就是对特殊事物的理解。你必须竭尽一切力量,使自己从观念中解脱出来;你有才能,而且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你必须做到这一点[25]。你这几天去过梯夫尔特[26],我想先出这个题目给你做。你也许还会去三四次,把梯夫尔特仔细地观察一下,然后才能发现它的特征,拥有所有的题材。你必须不辞辛苦,仔细地研究那里的一切,并把它们形象地表现出来。这个题目是值得费力研究的。我自己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但是我无法办到,我亲身经历过那些重大的事件,而且陷在里面太深,因而情不自禁地想起太多的细节。但是你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关于过去,你可以请教当地的城堡主,自己要探索的只是现在的、突出的、具有意义的东西。”

我答应要试着照办,虽然我不能否认,这个课题对于我像是离得很远而且非常难。

“我知道,”他说,“这个课题很难,但是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掌握和描述特殊的事物。此外,如果作家满足于一般,那任何人都可以模仿;但是特殊的东西我们就无法模仿了。为什么呢?因为别人没有亲身体验过。”

他继续说:“你也不用担心特殊的东西引不起共鸣。任何性格,不管多么奇特,任何有待描述的东西,从石头到人,都有普遍性,因为各种现象都经常复现,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只出现一次。”

歌德接着又说:“到了描述个别特殊这个阶段,人们称为‘布局’的工作也就开始了。”

这话我并没有马上听明白,但是我没有提问题。我想,他指的也许是现实与理想的结合,也就是我们身外的东西和我们天赋的内心世界的结合。不过他指的也许是另一回事。歌德于是接着说:“还有一点,你在每首诗后注明写作日期。”我疑惑地注视着他,想知道这一点为何如此重要。他就说:“这样就等于是你在为你的进展情况记日记。这并不是小事。我自己多年来一直这样做,并且认识到这样做很有意义。”

不知不觉,看戏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离开了歌德。“你现在去芬兰!”他从后面风趣地对我叫喊。果然,晚上演出的正是魏森图恩夫人[27]创作的五幕剧《芬兰的约翰》。

这出戏虽然有许多动人的场景,但是由于激动人心的场面过多,而且作者故意这样安排,所以从整体来看,这出戏并没有给我留下良好的印象。不过,我觉得最后一幕写得很好,这使我多少感到满足。

我看了这出戏,写下了以下的意见:被一位诗人写得一般的人物在舞台上会变得有血有肉,因为演员们是生气勃勃的人,他们把剧中人物演活了,并帮助他们(剧中人物)获得了某种个性。相反,被一位大诗人写得很出色的人物,由于他们每个人都具有非常鲜明的个性,所以演出必然会失败,因为演员们通常并不很适合表演剧中的人物,也就是说,演员们很少有人会违反自己的个性。如果演员和剧中人物并不完全相同,或者如果演员没有能力完全克服自己的个性,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混合,也就是说,人物会丧失他的纯洁性。所以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位真正伟大的诗人写的剧本,其中总是只有几个人物宜于表现,这也符合作者本来的意图。

1823年11月3日星期一

将近下午五点钟,我去看歌德。当我走上楼的时候,听到在那间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非常大声和兴致勃勃地说话和开玩笑。歌德的仆人告诉我,那位年轻的波兰女士刚在那儿吃好饭,客人们还在一起。

我又想走,可是他说,他奉命为我向主人通报一下;我想,这也许是他的主人的习惯,因为天色已晚了。我听他自便,自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过了不久,歌德高高兴兴地出来了,引着我走进对面他的房间里。看上去他对我的来访感到高兴。他马上取来一瓶葡萄酒,并不时地为我斟酒,他自己偶尔喝上一杯。

“我差一点儿忘了,”歌德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这里是一张为你准备的音乐会入场券,明天晚上,斯琴玛诺夫斯卡夫人将在市政厅的大厅里公开举办音乐会,你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我告诉歌德,我不会重复我不久前做过的傻事[28]。我补充说:“听说她上一次在你家里演奏得很好。”“好极了!”歌德说。“演奏得和胡默尔[29]一样好吗?”我问。歌德回答说:“你得想一想,她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演奏能手,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正因为这样,我们觉得她的演奏似乎比胡默尔的演奏要好;她的演奏技巧的确非常娴熟,使我感到惊异!”“可是她的演奏也很有力度吗?”我问。“是的,也很有力度,”歌德回答说,“这正是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因为在其他女人身上通常找不到这一特点。”我告诉歌德,听了他的这番评论,我一定要去听她演奏。

歌德的秘书克罗伊特走了进来,向歌德报告了一些有关图书馆的事情。他走后,歌德对我说,他(指克罗伊特)在工作上不仅非常勤奋,而且非常可靠。

我于是把话题转到1797年歌德经过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去瑞士的游记。他最近把这部游记的三本手稿交给我,我已经把它们仔细研究过了。我提到他当时和迈耶一同对造型艺术的题材问题进行了很多思考。

“对,”歌德说,“还有什么比题材更重要呢?没有题材还有什么艺术学呢?如果题材毫无用处,一切才能都会浪费掉。正是因为现代的艺术家们缺乏有价值的题材,所以现代的所有艺术都停滞不前。我们大家都在这方面吃过亏,我自己也无法否定我的现代性。”

他继续说:“只有极少数的艺术家看清楚这一点,并且知道什么东西有助于他们获得安宁。举例来说,人们用我的叙事谣曲《渔夫》为题来作画,没有想到这首诗是压根儿不可以画的。我在这首叙事谣曲里只表现了人们对水的感觉,即夏天水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东西,它引诱我们下去游泳,此外便别无所有,这怎么能画呢?”

我还提到,我很高兴他在那次旅行途中对一切事物都有兴趣,并且把一切事物都掌握住了:丛山的形状、地位以及上面各种各样的石头;土壤、河流、云、空气、风和气候;还有城市及其起源和发展;建筑艺术、绘画、戏院;城市的设施和管理;手工业、经济、道路工程;人种、生活方式、各种性格特点,乃至政治、军事以及其他成百上千的事情。

歌德回答说:“不过你找不到一句有关音乐的话,因为我对音乐是外行。每个人都必须知道,他在旅途中应该看些什么,他的要旨是什么。”

这时,首相先生走了进来。他同歌德说了几句话,然后非常友好地和颇有见识地谈论他在这几天里读到的我的那篇小文章。之后,他又朝那些女士走去,因为那里有人在演奏钢琴。

当首相走了之后,歌德非常友好地谈论他,然后对我说:“你现在和所有这些杰出的人物建立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关系,我把这种关系称之为家乡,对于家乡人们总是深切地留恋,也就是说,人们总喜欢再次回到家乡。”

我回答他说,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在这里的逗留对我产生了令人欣慰的影响,我正逐渐地从我以往的思想和理论中摆脱出来,而且越来越重视现实情况的价值。

歌德说:“若不是那样,那就坏了。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观点,牢牢地抓住现实生活。每一种情况,乃至每一瞬间,都有无限的价值,因为它们是整个永恒世界的代表。”

过了一会儿,我把话题转到梯夫尔特以及描绘它时应采取的方式。

“这是一个复杂的题目,”我说,“而且难给它一个恰当的形式。我想最方便的方式是用散文来写这个题目。”

歌德说:“要用散文来写的话,这个题目还不够有意义。这种所谓的说教和描写的形式,总的说来可以采用,但还不够理想。你最好用十至十二首押韵的小诗来处理这种题材,但是你必须根据不同方面和不同景致的要求,采用各种各样的诗体和形式,用这种办法可以把整体描绘得晶莹透彻。”我马上表示接受这个很适当的建议。歌德接着又说:“对了,你为什么不加一点戏剧性的东西,比方写一点和园丁的谈话呢?通过这种把整体肢解成若干部分的办法,可以使工作轻松一些,而且可以更好地把题材的各个方面的特征表现出来。与此相反,塑造一个包罗万象的较大的整体总是困难的,而且人们很少会写出什么完满的作品。”

1823年11月10日星期一

几天以来,歌德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看上去他得了重感冒。他大声和用力地咳嗽。而且咳嗽似乎还引起疼痛,因为他咳的时候用手按住胸口的一侧。

今晚看戏之前,我在歌德那儿待了半个多小时。他坐在扶手椅里,背后垫着一个枕头,他说话似乎感到困难。

我们交谈了几句话之后,他希望我能读一首诗。接着他翻开了最新出版的《艺术与古代》。他仍然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只是用手指了指这首诗所在的地方。我拿了一支蜡烛,然后坐到离他不远的书桌旁开始读这首诗。

这首诗很特别,所以我读了一遍之后,尽管并不完全理解,但已被它那特殊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这首诗热情地赞扬印度的贱民,并且被作为三部曲处理。诗里的整个气氛好像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加之表达方式非常奇特,所以我很难理解它的真正含意。此外,由于歌德本人在场,我也不便深入地研究这首诗。我一会儿听到他咳嗽,一会儿听到他叹息,这样我好像分成了两半,我的一半在读诗,另一半在听他咳嗽和叹息。因此,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读诗,以便稍许熟悉它的内容。可是,我越是深入地钻研,这首诗的意义对我就显得更加重要,我仿佛觉得这首诗达到了艺术的更高阶段。

接着我和歌德谈论了题材和题材的处理。歌德通过他的某些暗示使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某些事情。

“当然,”歌德接着说,“处理要非常简洁,而要做到这点,必须很好地深入研究题材。我自己觉得,这就好比用钢丝锻造一把大马士革剑一样。我自己就花了四十年的时间深入研究这个题材,所以我当然有时间把它去粗取精,使之最后变得精炼。”

我说:“要是这首诗出现在读者那里,肯定会产生影响。”

“啊呀,读者!”歌德叹息道。

我说:“要是像解释一幅油画那样解释一首诗,也就是说,用展示先前的因素使真正眼前的东西变得生动,这会不会有助于读者理解这首诗呢?”

歌德回答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油画的解释是另外一回事,因为一首诗是用许多词组成的,所以一个词会抵消另一个词。”

歌德的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的诠释者们的通病。现在的问题是,人们能否避免这种通病,能否用语言帮助读者理解一首诗,而又丝毫无损于这首诗所表达的温柔的内心感情。

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希望我把《艺术与古代》的那一期带回家去,以便继续读一读他的这首诗;此外,在这一期上还刊登了吕克特[30]的《东方的玫瑰》,歌德对这位诗人评价很高,似乎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

1823年11月12日星期三

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可是在楼下我听到了普鲁士的国务部长威廉·洪堡在他那儿。我对洪堡的到来感到高兴,并且深信一位老朋友的来访会给歌德带来极大的愉快。

然后我去剧院观看《布拉格的姐妹们》[31]的演出。这出由全体演员上场参加演出的戏可谓十全十美,以致观众在整个演出过程中笑声不断。

1823年11月13日星期四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当我踏上通向爱尔福特的道路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这人从外表上看像是一个富有的中产者。我和他结伴而行,交谈不久之后,我们便谈论起歌德来。我问他是否认识歌德本人。“我是否认识他?”我的同伴颇为愉快地回答说,“我曾是他的男仆,服侍他已快二十年了。”接着他滔滔不绝地极口赞扬他以往的主人。我请他给我讲述歌德青年时代的一些情况,他欣然同意了。

“当我到他那里的时候,”他说,“他大约二十七岁;他很瘦,动作灵巧,身材细长,我不用费力就能把他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