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825年(7)
歌德说:“那就应该把某些体操协会联合起来,从佛兰德或布拉班特请来一位熟练的弓箭手。或者把某些年轻漂亮、身材匀称的体操运动员送到布拉班特,在那里把他们培养成为优秀的弓箭手,并让他们学会怎样雕刻弓和怎样制造箭。学成之后,这些人可以在德国的体操协会里当教师,当巡回教师,也就是说,他们在某一个体操协会里住一阵子,然后又到另一个体操协会里住一阵子。
歌德接着说:“我压根儿不反对德国的体操训练,所以,要是很快有各种各样的政治活动混入体操训练,以致当局被迫采取限制措施,甚至禁止和取消体操训练,我会更加感到惋惜。当局这样做,只会把小孩连同洗澡水一起倒掉[127]。不过我希望能恢复这些体操训练,因为我们德国的青年需要它们,尤其是大学生们需要它们,因为他们的精神和学习活动太多,以致失去身体上的平衡,从而失去任何必要的活力。不过,你再给我谈谈你的弓箭吧。你不是从布拉班特带回一支箭吗?我想看看它。”
我回答说:“它早就丢掉了,不过,我对它还记忆犹新,我还会把它制造出来,而且制造出几十支。但是,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容易,我徒劳地做了各种各样的试验,遭到各种各样的失败,但是正是通过各种试验和失败,我也学会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箭杆,也就是说,箭杆要直,用了一些时候之后也不会弯曲;其次,箭杆要轻而牢固,撞在坚硬的东西上时不会裂成碎片。我先用白杨木做试验,然后用松木,接着用白桦木。但是所有这些木头都在某一方面有缺点,不适合用来制造箭杆。然后我用椴木做试验,我选用了一根细长的、长得很好的椴木树干,它完全合我的心意。用椴木制成的箭杆由于椴木的纤维很细,达到了轻、直和牢固的要求。箭杆制成以后,接着要做的事是在箭杆的前端装上角质的尖头。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不是任何一种兽角都适宜于做箭的尖头。箭的尖头必须用兽角的心子雕刻而成,以便射到一种坚硬的东西的时候不会裂成碎片。但是最困难和最需要艺术技巧的事情还在后头,即在箭杆的末梢装上羽毛。我经过多次试验和失败,终于成功地把羽毛装在箭杆的末梢上!”
歌德说:“羽毛并没有被嵌进箭杆里,而是用胶粘在箭杆的末梢上,是不是?”
我回答说:“是的,我用胶把羽毛粘在杆的末梢上,但是必须粘得牢和好看,看上去仿佛羽毛和箭杆是一码事儿,也就是说,仿佛羽毛是从箭杆里长出来似的。用什么样的胶也很重要。我发现鳇鱼鳔熬制成的胶最好。具体的做法是:我把鳇鱼鳔放在水里泡几小时,然后在水里加进一些酒精,用文火把它们熬成胶。有待粘的羽毛也不限于一种。从大鸟的翅膀或尾巴上拔下来的飞羽虽然很好,但是孔雀的红色的翅膀毛、吐绶鸡的大羽毛,特别是山雕和野雁的坚固而华美的羽毛,是最好的羽毛。”
歌德说:“我怀着很大的兴趣听你说这番话。不认识你的人,几乎不相信你对弓箭有这么大的兴趣。不过请你也告诉我,你是怎样弄到一张弓的。”
我回答说:“我自己做了几张弓,可是开始的时候我笨手笨脚的,一事无成。于是,我去请教细木工和车辆制造者,我用此地的各种木头做试验,最后得出非常好的结果。我在选择木头的时候注意以下几点:用这种木头制成的弓绷紧时要软,弓迅速而有力地弹回,弹力持久。我先用白蜡木做试验,而且是用有一般胳臂粗的、树龄将近十年的白蜡树的无枝的树干。可是我精心制作的时候,发现树心不好,那儿的木头粗糙而松散。后来,人们建议我选用一种树干,这树干够结实的,可以屠宰它,也就是说,可以把它屠宰成四部分。”
歌德问:“屠宰,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说:“这是车辆制造者的人造用语,它相当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劈开,也就是说,用楔子按垂直方向把树干从一端到另一端劈开。如果树干是直长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纤维是以直的方向向上生长,那么,被劈开的木块也会是直的,而且适宜于制成弓。但是,如果树干是弯曲的,那么,被劈开的木块由于楔子顺从纤维而变成弯曲的,所以不适宜用来制成弓。”
歌德说:“但是,如果用锯子把这样的树干切割成四部分,结果会怎么样?结果肯定是木块是直的。”
我回答说:“我们可以用锯子把这种树干长得有些弯曲的纤维锯断,但是这样的木块完全不适宜用来制成弓。”
歌德说:“现在我明白了,一张具有被割断的纤维的弓会折断。不过请你继续讲,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我接着说:“我用一块被劈开的白蜡木制成了我的第二张弓,由于背面的纤维没有被切,所以这张弓既结实又牢固,但是它也有一个缺点,即它张紧的时候,不是软的,而是硬邦邦的。一位车辆制造者对我说:‘您用的是一块种子白蜡木,这是一种非常硬的木头;可是,您要是用生长在忽布种植园或房间里的一种坚韧的白蜡木,情况就会好得多了。’我趁此机会知道,白蜡木和白蜡木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各种木头的质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树木生长的地区和土壤。我获知,生长在厄脱斯堡山上的可用木材具有较少的价值,而生长在诺拉周围的树木,其木头特别结实,无怪乎魏玛的马车夫对诺拉的车辆修理特别信任。我通过不断的观察发现,所有生长在山坡背阴那面的树木,要比生长在山坡朝阳那面的树木结实,纤维也更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生长在山坡的背阴的北面的嫩的树干,需要来自上面的光线和阳光,正是由于它迫切需要阳光,不断努力向上生长,所以它的纤维以直的方向和它一起向上生长。此外,背阴的地方对较细的纤维的形成很有利。这一点明显地表现在那些生长位置很自由的树上,它们的南面常年暴露在阳光之中,而它们的北面经常处在阴影之中。如果把这样的树干锯成几部分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就会发现,核心决不在中间,而严重地移向一边。核心的这种转移,其原因在于,南面的年轮由于阳光的不断的影响而获得更为强大的发展,所以比背阴的北面的年轮更宽阔。细木工和车辆制造者在选择一种坚实而美观的木头的时候,宁愿选择一根树干的纤维较细的北面,即他们所说的背阴的那面,他们特别信任背阴的这一面。”
歌德说:“你可以想象,你的这些观察对于大半生研究植物和树木生长的我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不过请你继续讲吧!你刚才说,你用坚韧的白蜡木制作了一张弓。”
我回答说:“是的,我选用了北面的一块劈得很好的白蜡木,我也发现它的纤维相当细。所以这张弓在张紧的时候很柔软,而且具有很好的弹性。但是,用了几个月后,这张弓已经显得明显的弯曲,很明显,张力失灵了。然后,我用一棵幼小的橡树的树干做试验,这种木头虽然很好,但是用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它具有同样的缺点。接着我用胡桃的树干做试验,这种木头比橡树木好。最后,我用叶子很好看的槭树,即所谓的栓皮槭的树干做试验,这种木头最好,无可指责。”
歌德回答说:“我知道这种木头,在灌木丛里我们也经常发现这种栓皮槭。我可以想象,这种木头是好的。可是我发现,这种栓皮槭的嫩的树干都长有树枝。你大概用没有树枝的树干制作弓吧?”
我回答说:“一根嫩的树干当然长有树枝;可是为了把长有树枝的嫩的树干培养成参天大树,就必须把树枝砍掉。或者,如果它生长在灌木丛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树枝会自动消失。当被砍去树枝的一根树干长到直径为三到四英寸的时候,就让它继续生长,让它每年在外面长出新的木头,这样,在五十至八十年之后,多枝的内部的上面就会长出半英尺多的健康而无枝的木头。这样的树干的表面显得非常光滑。但是人们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树干的内部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所以,人们在把这样的树干锯成方形的厚木块的时候,切莫被它光滑的表面所迷惑,应该把表面的木头切去几英寸,也就是说,首先应该把树皮下的白木质切去,剩下的就是最嫩和最坚韧的木头,用这样的木头制成的弓当然是最好的了。”
歌德回答说:“我认为,用来制作弓的木头不应该用锯子锯,而应该用楔子劈开,正如你所说,应该被屠宰。”
我回答说:“当然可以屠宰。白蜡木、橡树木以及胡桃木,均可以用楔子劈开,因为它们的纤维很粗。但是栓皮槭树木不宜用楔子劈开,因为栓皮槭木的纤维很细,长得很结实,所以按照纤维的方向是根本无法把栓皮槭木劈开的,必须不按照纤维的方向,不按照一切自然生长的方向,来回地撕扯。所以,必须用锯子把栓皮槭木锯开,这样就不会对弓的弹力产生危害。”
歌德说:“嗯!嗯!你对弓箭的制造已经具有非常可观的知识,而且是生动的知识,像这样的知识只有通过实践才能获得。不过,这毕竟是某种入迷的爱好的好处,它促使我们深入到事物的内部。探求和迷路也是好的,因为通过探求和迷路我们可以学到东西。不仅学到一件事,而且学到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假若我的关于植物和颜色的理论是人们已经完成并流传给我的理论,我已经把这两者记熟了,那么关于植物和颜色我还会知道些什么呢?正是由于我自己探求和发现这一切,偶尔也得迷路,所以我才能说,我对这两样东西略知一二,而且比纸上的东西要多一些。不过,请你再给我讲讲你的弓。你看到过苏格兰的弓,它们的两端全都是直的,不过也有一些弓,它们的两端是弯曲的。你认为哪一种最好?”
“我认为两端是弧形的弓,其弹力远比两端是直的弓的弹力强。”
我回答说,“起先我把弓的两端做成直的,因为我不懂得把它们弯曲。可是经过学习,我学会了把弓的两端做成弧形。我发现这样的弓不仅外观更好看,而且弹力更大。”
歌德说:“你是通过潮湿使弓的两端弯曲的,是吗?”
我回答说通过潮湿的高温。当弓的张力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弓上的时候,我就把弓的一端放进开水里,深度大约六至八英寸,然后让它在开水里煮一个小时。接着我把已经变软的这一端趁热用螺钉固定在两块小木块之间,这两块小木块的内部纹路是弯曲的,我希望弓的两端也像它一样弯曲。然后我把用小木块夹着的弓至少放整整二十四小时,为的是使它完全变干。用这种方法处理过的弓的两端经久耐用,仿佛它们生来就是弯曲的。”
歌德神秘地微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相信,我有一件东西会使你高兴,我们一道走下楼去,我把一张真正的巴斯克人制造的弓交到你手里,你认为这事怎样?”
我兴奋地叫起来:“一张巴斯克人的弓?而且是一张真正的巴斯克人的弓?”
歌德说:“是的,傻小子,一张真正的巴斯克人的弓!你跟我来吧!”
我们下楼走进花园里。歌德打开了一幢小的附属建筑物的底下房间的门,这间房里的桌子上和墙壁上满是各种各样的珍品。我仓促地看了一下这些珍品,我的眼睛在寻找那张弓。歌德说:“你要的那张弓在这里。”说着,他把弓从房角里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器具里拿出来。
“我发现,这张弓的情况还和1814年一位巴斯克人的首领送给我时一样。那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满心欢喜地把这件可爱的武器拿到手里。它看上去还完好无损,弓弦也完全能够使用。我用手试了试它,发现它的弹性还可以。我说:“这是一张好弓,可是我特别喜欢它的造型,将来我要把它当作模型。”
歌德说:“你知道它是用哪种木头制成的吗?”
我回答说:“正如您所看到的,这张弓的上面覆盖着一层美观的桦木皮,以致我们很少看到木头,只看到弯曲的两端。而且这两端也由于时间的关系变成浅褐色,以致我们无法确定这是什么木头。乍一看,它似乎像是嫩的橡木,但仔细一看,它又像是胡桃木。但不是槭木或栓皮槭木。这是一种纤维粗糙的木头,我也发现,它是用楔子劈开的。”
歌德说:“怎么样,你要不要试一下这张弓!这里也有一支箭。不过你千万要当心,因为它有铁制的尖头,这尖头上可能有毒。”
我们又走进花园。我张弓。歌德说:“你往哪儿射?”我回答说:“我想,首先往天上射。”歌德说:“使劲射吧!”我朝高高的蓝天里的那些阳光灿烂的云射去。箭保持良好的状态,然后拐了个弯,迅速地落下来,插到了地里。歌德说:“让我也试一试。”我很高兴,歌德也想射箭。我把弓给了他,然后去拿箭。歌德把箭的刻痕推入弓弦,正确地抓住弓,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才进入射击状态。他朝上瞄准,然后拉紧弓弦。他像阿波罗一样站在那儿,内心里充满青春的活力,可是身体毕竟老了。箭只达到很有限的高度,然后又落到了地上。我跑去取箭。歌德说:“再来一次!”这回他以水平的方向朝花园的沙路瞄准。
大约在三十步远的距离内,箭保持很好的状态,然后落了下来,在地上发出嗡嗡声。歌德的这次射箭使我喜出望外。我想起以下的诗句:
谁说老年人不中用?
我现在不又是一个孩子?
我把箭交还给他。他请求我再以水平的方向射一次,目标是他的工作室的百叶窗的一个污点。我张弓射击。箭离目标不远,但深深地插入那柔软的木头,以致我拔都拔不出来。歌德说:“让箭插在那里吧。它应该作为对我们的娱乐的一种回忆给我留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