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824年(6)
今天早上,歌德给我寄来了一捆有关戏剧的材料;在这些材料中我特别发现一些零散的意见。这些意见是歌德向魏玛女演员沃尔夫和男演员格律纳尔提出的,目的是为了把他们培养成为杰出的演员。在这些意见里,歌德不仅提出了表演规则,而且谈到了戏剧研究。我觉得这些意见很有意义,对年轻的演员很有教益,所以我决定把这些零散的意见分类汇编起来,使之形成一种戏剧问答手册。歌德赞同我的这一计划,于是我们继续详细讨论这件事。它促使我们回想起某些从他的学校脱颖而出的著名的演员。我趁此机会向歌德问起海根多夫夫人[72]。歌德回答说:“我可能对她产生过影响,但是她并不是我真正的女学生。她天生就有表演才能,而且对一切事物马上就能理解和掌握,像水上的鸭子那样,优美而熟练。她不需要我的教导,她本能地做得对,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接着我们谈到了他担任剧院领导的那几年时间,他因此而失去了文学创作的无限的时间。歌德说:“那是当然的,我要是不担任剧院领导,也许已经创作了几部好的作品,但是好好地想一想,我并不感到后悔。我向来只是象征性地看待我的一切工作和成就,不管我制造的是饭锅还是饭碗,这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1824年5月5日星期三
我在这几天里认真地阅读了歌德和演员沃尔夫以及格律纳尔一起讨论的有关戏剧研究的材料。我成功地把这些非常零散的笔记整理成册,使它成为演员所需的一种问答手册。
今天我和歌德讨论了这项工作。我们对某些个别的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讨论。我们认为材料中略微提到的有关发音和摆脱方言的问题特别重要。
歌德说:“我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结识了来自德国各地区的戏剧初学者。北德人的发音总的说来还算可以;它听起来纯正,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作为发音的典范。与此相反,土生土长的施瓦本人、奥地利人和萨克森人,他们的发音常使我陷入困境。我们亲爱的城市魏玛的土生土长的人也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他们在这里的学校里没有受过语音方面的教育,所以不知道通过标有重读记号的发音把B和P,D和T严格区分开来,因而常常闹笑话。你几乎不敢相信,他们把B,P,D,T看作四个不同的字母,因为他们总认为只有清辅音D和浊辅音D,清辅音B和浊辅音B,仿佛P和T并不存在似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把Pein(痛苦)读成Bein(腿),把Paβ(护照)读成Baβ(男低音),把Teckel(达克斯狗)读成Deckel(盖子)。”
我回答说:“此地的一个演员不懂得把T和D区分开来,所以在这几天里一连犯了一个类似的、非常明显的错误。他扮演一个求爱者,他因自己小小的不忠而感到自己有过错,那位被激怒的年轻姑娘便对他进行了各种各样的严厉谴责。失去耐性的小伙子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叫出:‘啊,别再说了!’(O Ende!)可是他无法把T和D区分开来,于是大声叫道:‘啊,鸭子!’(O Ente!)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歌德回答说:“这个例子很好,值得把它收入我们的戏剧问答手册里。”
我接着说:“这里有位年轻的女歌唱家,她同样无法把T和D区分开来。她不久前说:‘我要把你移交给知情者(Eingeweihten)。’可是由于她把T说成D,所以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要把你移交给内脏(Eingeweidenubergeben)。’”
我继续说:“不久前,此地的一个男演员扮演一个仆人的角色,他对一位来访的外地人说:‘我的主人不在家,他在市议会里(im Rate)。’可是由于他分不清T和D,所以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的主人不在家,他坐在马车轮里(im Rade)。’”
歌德说:“这两个例子也不错,我们愿意把它们记住。的确,一个人要是分不清P和B,他就会把‘抓住他!’(Packe ihn an!)这个句子说成‘把他稍微烘烤一下!’(Backe ihn an!)这样又会引人发笑。”
歌德继续说:“同样,此地的人常把U说成I,因而引起许许多多非常恶劣的误解。我常常听到他们把海滨居民(Kustenbewohner)说成箱子里的居民(Kistenbewohner),把一扇门(Turstuck)说成一头牲畜(Tierstuck),把彻底的(grundlich)说成有痂的(grindlich),把混浊(Trube)说成欲望(Triebe),把你们必须(Ihr muβt)说成你们测量(Ihr miβt),这当然又会令人发笑。”
我回答说:“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不久前我在剧院里碰见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一位处于困境的女士应该跟随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男子。她对这个男子说: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完全相信你的品性是高尚的。(Ich Kenne dich zwar nicht,aber ich setze mein ganzesVertrauen in den Edelmut deiner Zuge.)可是由于她把U说成I,这就变成了: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完全相信你的山羊是高尚的。(…inden Edelmut deiner Ziege.)台下的观众听了,禁不住发出一阵笑声。”
歌德回答说:“这个例子同样很好,我们也愿意把它记住。”他接着说,“此地的人常把G和K混淆,把G说成K,又把K说成G,也许他们不知道一个字母既可以读成清音,也可以读成浊音,这是此地习以为常的教育的一种后果。你在此地的剧院里也许已经听到过,或将来还会听到人们常把Kartenhaus(纸牌搭成的房子)说成Gartenhaus(有小花园的房子),把Kasse(钱箱)说成Gasse(胡同),把klauben(拣出)说成glauben(相信),把bekranzen(给……带上花冠)说成begrenzen(限制),把Kunst(艺术)说成Gunst(恩惠)。”
我回答说:“类似的情况我也碰到过。此地的一位演员说过:‘你的忧伤引起我的不安。’(Dein Gram geht mir zu Herzen.)但是他把G说成K,这就变成了:‘你的不值钱的家什引起我的不安。’”(DeinKram…)
歌德回答说:“像把G说成K这样的混淆,我们不仅可以从演员们那里听到,而且可以从非常有学问的神学家们那里听到。我从前碰到过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我很愿意把它讲给你听。”
接着歌德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几年前我在耶拿逗留了一段时间,下榻在名为‘圣诞树’的乡村旅店里。一天早上,有位学神学的大学生来看我,我们非常愉快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在告别的时候,他向我提出一个特别的请求,也就是他请求我允许他在下个星期天代替我布道(statt meiner predigen zu durfen)。我立即觉察到事情发生的根由,同时觉察到这位很有希望的小青年也是一个把G和K混淆的人。于是我非常友好地回答他,我个人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无法帮助他,但是,如果他愿意向副主教柯德[73]先生求教的话,他肯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1824年5月6日星期四
当去年夏天我到魏玛的时候,我并不想长期待在那里,相反,我只想结识歌德,然后到莱茵河沿岸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并在那儿待上较长的时间。
可是到了魏玛的时候,我还是被歌德特别友好的接待吸引住了,我和他的关系也日益成为一种实际的关系,因为他不仅使我逐渐了解他的兴趣,而且为了准备他作品的全集,把某些重要的工作交给我去做。
根据他的要求,我在今冬已完成了以下的任务:从一捆捆杂乱无章的材料中编制成好几章《温和的赠辞》(富于哲理的格言诗);编审了一卷新诗;完成了上述的戏剧问答手册;写好了一篇概略地叙述各种艺术中的半瓶醋的知识的论文。
在此期间,我始终念念不忘到莱茵河沿岸旅行的打算。为了满足我的这一迫切愿望,歌德主动劝我今年夏天花几个月的时间到那地区去看看。
但是他也向我坚决表示,希望我看完后能返回魏玛。他提出的理由是:我们不该中断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生活中的一切如果希望获得兴旺发达,就必须有一个良好的结果。他还明确地告诉我,他已选中里默尔和我联系,目的不仅在于要我积极地支持他的作品重新出版的准备工作,而且在于,万一他因年老而归天的时候,我和他的这位朋友(指里默尔)能独立承担起这项任务。
今天上午,他让我看了他的几大捆书信材料,他曾把这些材料摊放在所谓的半身塑像陈列室里。他说:“这些都是书信,是德国最知名的人士从1780年起写给我的,在这些书信里有丰富的思想,你有资格在将来把这些书信公之于众。我现在让人做个柜子,你可以把这些书信连同我其他的文学遗著放在里面。在你动身旅行之前,你应该把所有的资料有条不紊地放在柜子里,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和少操一些心了。”
然后他向我透露,今年夏天他还想去游览马里恩浴场,不过他要到7月底才能动身,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希望我在他动身之前能从莱茵地区回来,以便和我再次晤谈。
1824年5月18日星期二
晚上在歌德家里与里默尔聚会。歌德用一首英文诗为我们助兴。
这是一首以地质学为题材的诗。歌德把这首英文诗即席翻译成德语,并通过口头叙述的方式向我们讲述了这首诗的内容。他的讲述是那么富于风趣、想象力和兴致,以致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仿佛全诗是歌德自己在瞬间虚构出来似的。这首诗的内容大致如下:诗的主人公——国王煤炭坐在金碧辉煌的接见大厅里他的宝座上,他的身旁坐着他的夫人黄铁矿。他们在等待帝国大人物的到来。
大人物按照他们的级别走进接见大厅,逐个地介绍给了国王:公爵花岗岩,侯爵页岩,伯爵夫人斑岩以及其他的达官贵人。歌德只用了几个恰当的形容词就幽默地把他们的性格刻画出来。此外,接见大厅里还走进来一个人,他就是洛伦茨爵士原始白垩,他不仅拥有大片的领地,而且为宫廷所喜爱。他为他的母亲——大理石夫人请求原谅,因为她住的地方离这儿较远;此外,她还是一位熟谙文化和抛光术的贵妇人。顺便提一下,她今天不能出现在宫廷里,是由于她和卡诺瓦[74]卷入了一桩阴谋,他对她百般奉承。凝灰岩用蜥蜴和鱼装点自己的头发,他看上去有点儿喝醉了。汉斯·泥灰岩和雅可布·陶土最后才来;女王特别喜欢汉斯,因为他曾答应送给女王一盒贝壳标本。歌德就是用这种非常轻松愉快的语调连续讲了好一阵子;可是由于细节太多,我无法记住他所讲的一切。
歌德说:“像这样的诗完全是写给社交界名人看的,它不仅使他们开心,而且给他们带来大量有益和必需的知识。此外,他还能在社交界里激起人们对科学的鉴赏能力。人们始终不知道,正是从这样一种消遣性的半似玩笑的诗中往往会产生出许多好的结果。例如,某些有头脑的人也许会因此在自己个人的知识范围内进行观察。而这种个人对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的观察,假如观察者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行家的话,往往更加显得宝贵。”
我回答说:“你这样说似乎是想向我暗示,知识越多的人,就越不善于观察。”
歌德回答说:“假如流传下来的知识错误百出,你刚才所说的话当然正确!一旦你在科学领域里属于某个狭隘的学派,你就会立即放弃你本人的真实而无成见的看法。一个坚定的火成论者始终只会戴着火成论者的眼镜看问题。同样,水成论者和现代的地壳上升理论的拥护者,始终只会用自己学派的观点看问题。凡是囿于某种排他性的倾向的理论家,其世界观均会失去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客观事物也因此失去自己自然的纯洁性。这些学者的感觉,尽管个别的学者声称自己非常爱说实话,绝不会反映客观事物的真实情况,相反,他们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带有非常强烈的主观色彩。
“但是,我并不认为一种无偏见的正确的知识会有碍于观察,相反,正如古人所说,我们只看和只听我们所知道的东西。一位专业音乐家在听乐队演奏的时候能听出每种乐器和每种音调,而一个门外汉只感受到整体的宏大的影响。又例如,一个只知道享受的人只看到绿色的或开满花朵的草地的优美的表面,而善于观察的植物学家则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幼小植物和草的无穷无尽的细节。
“可是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限度和目的,例如我在我的《葛兹》里就描写了这样的场面:那个儿子由于博学多才而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同样,在科学领域里,也有一些人由于满脑子的知识和假设而不再能看和听。在这些人那里,一切迅速地转向内心生活;他们翻来覆去地思考他们所关心的问题,以致变得像一个入迷的人,他在街上从他的最亲爱的朋友们身边经过,却没有看见他们。要观察自然,需要有某种单纯而安稳的内心世界,它不受任何东西的干扰,也不被任何东西预先占据。小孩不会放过在花上的甲虫,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甲虫,决不会被此时可能形成的奇特的云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