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漠视精确(2)
散落在一座城市周围一到六里之内的好几个村落,全都可以被称为“三里屯”。经常会看到这种情形,一段只有一里长的道路,如果路的两旁都建满了房子,就会被说成是五里长,每个村民也都会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这条街道的长度的确是五里。
在这种情况下,当你发现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制定度量标准时,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做秤杆的人沿街叫卖,根据每位顾主的要求在秤杆上标出那些表示刻度的小点点(这些点点被称为“星”),每个买秤的主顾都至少有两杆刻度不同的秤,一杆用来买东西,一杆用来卖东西。一杆现成的秤是没人愿意要的,除非它已经被用旧了,因为所有的刻度都是可以变化的,只能根据每个购买者的要求来重新确定。
对年龄的计算方法也同样如此,中国人的民族特征在这里得到了突出的体现。得知一个人的确切年纪并不难,可中国人所采用的最普遍方式,却是根据一个人出生那年的“属相”来获知一个关于他的并不十分确切的岁数。一位老人“七八十岁了”,可是你确切地知道,他去年刚满七十。事实上,在中国,一个人一过七十就算迈进“八十”的人了,如果想得出精确的年龄,就必须考虑到这样的“共同海损”。
即便一个中国人想给出他的确切年龄,他说出来的也常常是他下一个新年之后的年龄,因为中国人的岁数全都从新年算起。以“十”为年龄计算单位的习惯根深蒂固,这使得年龄总是含混的。几个人就算是“一二十个”“几十个”,或许还算是“好几十个”,精确的计数是在中国最难遇见的事情之一。同样的含混还体现在“好几百”“好几千”这样的表述中,“数不胜数”实际上也就成了中国人计数方面的极限。对于那种比这些大致的表达方式更为精确的计数法,中国人可没有什么兴趣。
笔者的一位朋友告诉笔者,有两个人花了“两百吊钱”去看一场戏,过了一会儿他又改口说:“是一百七十三吊,不过,这和两百吊也差不多,是吧?”
一位先生和他的夫人在中国生活了数年,回国的时候,他们的中国朋友送给他们两个精美的卷轴。其实,这份礼物不是送给他们夫妇俩的,而是送给他俩年迈的母亲的。夫妇俩的父亲都已过世,两位母亲却都健在,并且刚好同岁。一个卷轴上写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受赠者已经“七十高寿”。
另一个卷轴上也同样用大字写着吉祥的话,但旁边的那行小字却写着,作为题赠对象的夫人是“六十华诞”。夫妇二人替他们的母亲收下礼物,并对卷轴表示了适当的称赞,之后,其中一人却鼓起勇气,向此次馈赠中的主角发问道,他明知两位母亲同龄,却为何把一位母亲写成七十岁,另一位母亲才六十岁。对方给出一个非常典型的回答:如果两幅卷轴上写的都是“七十岁”,那题写者就显得太缺乏创造性了!
在我们需要精确的地方,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社会归属性也常常会起到某种干扰作用。一个希望获得法律咨询的人告诉笔者,他“住”在某个村子里,尽管从他的叙述中明显可以得知,他就住在城郊。经过一番询问,他承认他如今已经不住在那个村子里了,进一步的调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即他的家族的迁徙发生在十九代人之前!我问他:“难道你不认为你现在是个城里人了吗?”他坦然地答道:“没错,我们如今是住在城里,但我们的老家在那个村子!”
另一个人把他们村里的一座古庙指给我看,得意扬扬地说:“这座庙是我建的!”在对“我”这个主体进行了一番考察后才发现,这座古庙建于明代,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而那个时候,这个“我”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学习中文的学生最先遇到的障碍之一,就是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来定义诸多相似之物。中国人的整个思维方式,都建立在一系列我们所不习惯的假设之上,中国人无法理解西方人为何对万事万物都如此地力求精准,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癖好。一个中国人会不知道他住的村庄里总共有多少人家,而且他也不想知道。人类的任何一员都可能具有弄清这一数目的愿望,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则是一个难以猜透的谜。他们会说有“几百家”“好几百家”,或者“不少人家”,准确的数字却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中国人在计数时表现出的这种粗枝大叶的特性,也同样表现在他们的书写中,甚至表现在他们的印刷物中。在中国的廉价出版物中,很难找到一本不存在大量错字的书。有的时候,一个字被乱用,衍生出了更为复杂的含义,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错误,与其说是为了图省事,还不如说是由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大注重精确。在一般的信件往来中,这种马虎的做派就更加突出了,一个字常常被写成另一个发音相同的字,这种错误自然是由于缺乏教育,但也同样是由于粗心大意。
从人们写在信封上的称谓就足以看出,中国人是多么地漠视精确。
一封寻常的中国人书信,信封上会写有一些大大的黑字,诸如“父亲大人启”“慈母大人启”“叔祖大人启”“贤弟大人启”,等等,一般都不会写明收信的“大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像中国人这样一个以讲求实用著称的民族,居然对他们自己的姓名都不甚在意,这无疑是令人惊讶的。这样一种现象是很常见的,即他们的名字时而用这个字,时而又用另一个字,我们得知,这两个不同的姓名是通用的。但是,还有一个比这更让人困惑的事情,即一个人通常有好几种不同的名字,有他的本名,有他的“字”,说来奇怪,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仅供参加科举考试用的学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外国人往往会把同一个中国人误认为两个或三个人。村庄的名称也不确定,往往具有两三个全然不同的称呼,这些地名也都同样“正确”。如果发现其中一个名称是另一个名称的误用,他们就会轮流使用这两个名称,或者,在公文中使用正确的名称,在日常口语中使用另一个名称,更有甚者,误用的名称会被用作形容词,与原来的名称共同构成一个复合地名。
中国人很不幸地缺乏一种教育,这种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对化学公式的研习而获得的,在化学公式中尤其需要绝对的精确。中国的第一代化学家把“几十格令”[22]的什么东西与“好几十格令”的另外一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其结果会丧失很多东西,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中国人是有能力在一切事情上做到精确的,就像其他任何一个民族那样,甚至会做得更好,因为他们天生就具有无限的耐心。但是我们不得不说,就现在的状况而言,他们是缺乏讲求精确的素质的,他们尚不知精确为何物。如果这一判断成立,那么,下面两个推论就可能是正当的。第一,我们在查验中国的历史记录时必须充分考虑到这一特性。如果轻易地接受中国人那些从未进行过确切计算的数据统计,我们肯定会上当受骗。第二,对于中国的“人口调查”所获得的各种结果,我们也要持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整体并不大于其各个部分,可中国人的统计结果却与之相反。我们在对中国“人口调查”的各种数据进行一番仔细的推敲之后,就非常有可能说道:“这是案子中的最后一个谜!”这句话是一位精明的苏格兰人在合众国的最高法院中说的,他坚信“美国法律有着高贵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