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彼得斯博士满头银灰色卷发,手里一直捧着旅行册子在看。开始的那三天,他随团组游览了克里姆林宫的一些精美的大教堂。第三天活动结束时,国旅的导游告诉他们,第二天早晨七点三十分在酒店大堂集合,准备上车去札格尔斯克。
早上七点十五分,彼得斯博士送了一张条子给导游,说由于肚子疼得厉害,他想卧床服药休息。上午八点钟,他悄悄离开大都会酒店,走到喀山车站,登上了一列开往弗拉基米尔的火车。十一点钟不到,他抵达了这座大教堂城市。
如他在研究时所预期的那样,那儿已经有许多旅游团队了。由于弗拉基米尔没有国家机密,游客几乎没有受到监视。他买了一张城市导游图,在圣德米特里大教堂四处游览,欣赏着教堂墙壁上一千三百个不同野兽、花鸟、怪兽、圣徒和先知的浮雕。十二点差十分时,他漫步走向三百米开外的圣母升天大教堂,他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于是走到唱诗班和祭坛下面的两个地下室去了。他在欣赏着鲁布廖夫的圣像画作时,旁边有人咳嗽了一下。如果他被跟踪了,那我就死定了,蒙克心里想。
“你好,教授,最近还好吗?”他平静地说,眼睛没有离开那些色彩鲜艳的油画。
“我很好,但有点紧张。”布利诺夫说。
“我们不都一样吗?”
“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甑尼娅写的一封长信,小伊凡写的另一封,还有他在学校里画的几张图画。对了,你儿子肯定是继承了你的聪明基因。他的数学老师说,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遥遥领先。”
科学家虽然很害怕,额头上也已经冒出了汗珠,但听到这话,他高兴地露出了笑容。
“慢慢跟着我走,”蒙克说,“眼睛继续看圣像。”
他走开了,看起来似乎想看完全部的拱顶。一个法国的游客团队离开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把从美国带来的信件包裹,以及由美国核物理学家准备的第二份任务清单交给了教授。布利诺夫把东西都塞进了西装口袋里。他带给蒙克的东西要多得多——有一英寸厚,是他在阿尔扎马斯-16拷贝的一叠文件。
蒙克不喜欢那么厚的东西,但也没有办法。他把资料塞进衬衣里,让它滑下去,转到了背后。他摆摆手,露出了微笑。
“振作起来,伊凡·叶甫多基莫维奇,已经没多久了,再有一年时间。”
两人分开后,布利诺夫要返回高尔基,由此回到他那镀了金的笼子里去,蒙克则去赶回莫斯科的火车。在旅游大巴从札格尔斯克回来之前,他已经把资料交给了美国使馆,自己也已经躺到了床上。大家都很同情他,为他错过了一次人生乐事而颇感遗憾。
七月二十日,该团组乘飞机离开莫斯科,经由北极上空前往纽约。当天晚上,另一架喷气式飞机抵达了纽约肯尼迪机场,但它是从罗马飞过来的。飞机上其中一名乘客是奥尔德里奇·埃姆斯,他在意大利工作三年后回来了,继续在兰利为克格勃刺探情报。他有了两百万美元,更加富裕了。
离开罗马之前,他已经把莫斯科给他的九页纸的任务清单记在了脑子里,把纸片烧毁了。他的首要任务是寻找更多由中情局管理的苏联境内间谍,重点是克格勃、军情局、高级公务员和科学家。任务中还有一条附言:把精力集中到杰森·蒙克身上。
第九节
对于伦敦圣詹姆斯、皮卡迪利和蓓尔美尔大街的绅士俱乐部来说,八月不是好月份。那是休假的月份,其间许多职员希望与家人一起外出度假,会员也有一半在乡村和国外度假。
好多俱乐部关门了,由于各种原因留在首都的会员,只能去陌生的俱乐部聚会。因为根据俱乐部之间的协议,几家为数不多的仍在营业的俱乐部,同时也要接待已关门俱乐部的会员们来喝酒和吃饭。
不过,到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怀特俱乐部又开张了。亨利·库姆斯爵士邀请一位比他年长十五岁的人来这里共进午餐,那是他的一位前辈,担任过秘密情报局的局长。
奈杰尔·欧文爵士七十四岁,已经退休十四年了。在前十年,他像之前离任的其他人一样,是以“发挥余热”的方式度过的。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对世事的经验和对权力渠道的了解,担任了一系列董事职位,为他自己的晚年生活积累了一些资金。
到吃午饭那天为止,他已经彻底退休四年了。他回到了位于多塞特郡波白克半岛上斯沃尼奇附近的家乡,在那里读书写作,沿着自然粗犷的海岸线散步,眺望英吉利海峡,偶尔还会坐火车去伦敦看望老朋友。那些朋友中也有很年轻的人,他们认为他依然充满生机,相当活跃,因为在他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底下,隐藏着剃刀般锋利的智慧。
最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对所有见到的人都彬彬有礼,这种传统的礼仪掩盖了他偶尔显露出来的冷酷无情的钢铁般的意志。虽然年龄差距较大,但亨利·库姆斯对他相当了解。
他们两人都是传统的苏联问题专家。欧文退休后,秘情局局长职位相继落到了两个东方学家和一个阿拉伯学家那里,直到亨利·库姆斯上台,才标志着与苏联做艰苦斗争的人又重新掌权。奈杰尔·欧文担任局长的时候,库姆斯在柏林干得很好,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头脑与克格勃的民主德国情报网,乃至与民主德国间谍头子马库斯·沃尔夫周旋,证明了自己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特工。
欧文耐心地留在楼下拥挤的酒吧里和库姆斯聊些日常琐碎,但他像普通人一样好奇,为什么他以前的门生,要他特地坐火车从多塞特赶到高温潮湿的伦敦,来吃一顿午饭。直到他们换到楼上,在一张可俯视圣詹姆斯大街的靠窗桌子就座时,库姆斯才切入主题,提到了请他吃饭的事由。
“有一些事情正在俄罗斯发生。”他说。
“应该说是许多事情,全都是坏事,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欧文说。库姆斯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老领导的消息来源可远不止那些日报。
“我不想详谈,”他说,“这地方不行,现在这个时间也不行。我就说个大概情况吧。”
“好的。”欧文说。
库姆斯给他大致讲述了一下过去六个星期在莫斯科和伦敦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伦敦的那些事。
“上面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最终决定。”他说,“虽然令人惋惜,但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两天前,我们尊敬的外交大臣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如果你认为我还能做些什么,能去推动查尔斯国王大街的官员改变主意,恐怕你是高估了我。”奈杰尔爵士说,“我老了,而且已经退休了。如同诗里说的那样:比赛都结束了,热情也耗尽了。”
“我有两份文件,想让您看一看。”库姆斯说,“其中一份,是我们所能确定的关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详细报告,从一个勇敢而又愚蠢的老头,从科马罗夫机要秘书的办公桌上偷走一份文件开始。我们认为《黑色宣言》是真实的,但是否同意我们的观点,可以由您自己判断。”
“另一份呢?”
“就是《黑色宣言》。”
“谢谢你的信任。我该拿这两份文件怎么办呢?”
“带回家去,都看一看,或许您会有什么看法。”
拌有果酱的米饭布丁空盘被撤走了。亨利·库姆斯点了咖啡和两杯俱乐部的佳酿葡萄酒,一种口味很好的芳塞卡。
“即使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即便这个邪恶的宣言真实存在,又怎么样呢?”
“我在想,奈杰尔……下周您要去美国见的那些人……”
“天哪,亨利,你不应该打听这事的。”
库姆斯遗憾地耸了耸肩,但心底里颇为高兴,他的直觉起作用了。委员会要开会了,欧文会去参加。
“用老话来说,我的耳目无处不在。”
“那么,我很高兴,在我退休以后情况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欧文说,“好吧,如果我到美国见到了某些人,那又怎么样呢?”
“留给您判断,由您自己决定。如果您认为这些文件是垃圾,您就把它们烧成灰好了;如果您认为它们应该伴随您跨越大西洋,那也是您的决定。”
“哎呀,有意思。”
库姆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密封包裹,递了过去。欧文把它放进自己的包里,与他在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店买来的一些东西放在了一起,那是他为夫人买的一些刺绣用的帆布料子,老太太喜欢在漫长的冬夜钩织坐垫套子。
他们在大堂告别后,奈杰尔·欧文爵士坐出租车去火车站,赶返回多塞特的火车。
美国,兰利
一九八九年九月
到奥尔德里奇·埃姆斯返回华盛顿为止,他为克格勃充当间谍已经有九年,如此的生涯还会持续四年半的时间。财源滚滚而来,他用五十万美元的现金购买了一栋房子,还添置了一辆崭新的捷豹轿车,过上了全新的生活,可他一年的工资也就五万美元。但是,没人注意到这个反常的现象。
由于他在罗马时是负责苏联科的,所以,尽管罗马隶属于西欧处,埃姆斯本人仍一直留在关键的苏联东欧处。在克格勃看来,他能留在苏联东欧处很重要,因为这样他就有了权限,或许还可以再次接触三〇一档案。不过,他在这方面还有个很大的问题。米尔顿·比尔登在阿富汗结束了反苏隐蔽行动的监督工作后,也刚刚调回兰利。作为苏联东欧处的新负责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撵走埃姆斯。可是,与几位前任一样,他的努力依然失败了。
精英官僚肯·马尔格卢已在非前线岗位这块晋升为人事部主管,对人事的调配和任职有很大的影响力。埃姆斯如今有能力提供美酒佳肴了,他与埃姆斯便很快恢复了酒肉朋友的关系。马尔格卢挫败了比尔登的计划,让埃姆斯留在了苏联东欧处。
在此期间,中情局已经把大多数秘密档案输入了计算机,从而把其核心机密托付给了人类所发明的最不可靠的机器。埃姆斯在罗马时就已经自学过计算机,现在,他只需要密码就可以看到三〇一号档案,甚至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办公桌。他不仅不必再把大量文件装进塑料购物袋里,也不需要去签字来调取绝密文件了。
马尔格卢为他的朋友埃姆斯安排的第一个职务,是苏联东欧处对外行动科的欧洲组负责人。但该部门只负责在苏联或苏联集团以外的苏联间谍,不包括正在东柏林负责克格勃K局的斯巴达战士“来山得”、在位于莫斯科的苏联国防部的“猎户座”,还有在莫斯科苏联外交部高层的“德尔斐”,以及第四个,即那个想飞越大西洋的代号为“飞马座”的间谍,他在莫斯科与乌拉尔之间的一个秘密核研究所工作。埃姆斯利用职权很快查了一遍杰森·蒙克的底,但蒙克现在是GS-15级别,比他职位高,他仍然停留在GS-14上。调查一无所获。不过,尽管在对外行动科查不出蒙克的底细,他还是知道了一件事:蒙克管理的所有间谍全都隐藏在苏联境内。通过闲言碎语和马尔格卢,他了解到了其他情况。
苏联东欧处的人都说杰森·蒙克很厉害,在埃姆斯摧残之下,是这个部门最后的希望所在。传闻还说,他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喜欢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行事冒险,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个走下坡路的部门里颇有建树,他早就被排挤出去了。
与所有官僚主义者一样,马尔格卢讨厌蒙克。蒙克拒绝按常规的一式三份方式保存文件,马尔格卢不喜欢他这样自行其是,最使他气恼的是,蒙克甚至不理睬马尔格卢那样的领导的抱怨。于是,埃姆斯对这种不满情绪加以利用。他们两人中,埃姆斯酒量更好,在喝下许多酒之后,他还能继续思考,而马尔格卢则会变得稀里糊涂,喜欢吹牛说大话。
到了一九八九年九月的一个深夜,他们的话题又一次转向那个自行其是的人。马尔格卢脱口说出,他听说蒙克管理着某个“重量级”间谍,是两三年前他在阿根廷招募的。
没有名字,也没有代号,但不要紧,克格勃可以推测出其他情况。“重量级”,意味着是二等秘书或更高的职务;至于“两三年前”,他们推定是一年半至三年前的阶段。
克格勃与外交部核查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任职名单,获得了十七个可疑对象。据埃姆斯透露,那人没有再次赴国外任职的经历,这就把名单缩减为十二人。
与中情局不同,克格勃的反间谍部门没有神经质的人。他们开始调查突然暴富、生活方式改善,甚至购买公寓等情况。
天气不错,是九月份的第一个好天气,微风从英吉利海峡吹拂过来,这边的悬崖与远处诺曼底海岸之间没有狂风巨浪,只有被海风吹皱的一片片微小的白色浪花。
奈杰尔爵士漫步在德尔斯顿岬角和圣阿尔班岬角之间的悬崖小路上,呼吸着略带咸味的空气。他喜欢在这里散步,已经有好几年了,在烟雾弥漫的会议室里开完会,或者研究了一晚上的秘密文件后,他都要来这里恢复一下、振作一下。他感觉这里能使他的大脑清醒、注意力更集中。海风吹散了无关紧要的和干扰性的内容,暴露了问题的核心。
整个晚上,他都在专心致志地研读亨利·库姆斯给他的两份文件,里面的内容使他大为震惊。侦查工作一直回溯至流浪汉往西莉亚·斯通的车里扔进东西,他颇为满意。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
他隐约记起了乔克·麦克唐纳,那个曾经在世纪大厦跑腿的年轻人,显然,他也已经与过去判若两人。他深信这一结论:《黑色宣言》既不是伪造的,也不是开玩笑。
这使他又去思考《黑色宣言》。如果俄罗斯这位蛊惑民心的政治家真的想实施宣言中的计划,那么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年轻时代那些可怕的往事。
一九四三年,他十八岁,那年他终于如愿加入英国陆军,开赴意大利战场。他在蒙特卡西诺的大规模进攻中负伤,被送回英国治疗。康复后,他要求重新加入战斗部队,却被分配到了军事情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