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七月十七日晚上,英国秘情局驻莫斯科情报站站长乔克·麦克唐纳参加了一个无法推却的饭局。饭后他回到办公室,准备整理一下在饭局上记的笔记——他总是不相信自己的公寓,认为免不了有遭窃的可能性。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黑色封面的文件上。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文件看里面的内容,当然,这文件是用俄文书写打印的,但他懂俄语。
结果,那天夜晚他没能回家。刚过午夜,他给妻子打电话,解释说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了,然后继续看文件。文件大约有四十页,分成了二十个小标题。
他读到了关于重建一党专制国家、恢复一系列劳改营以关押持不同政见者和其他犯罪分子的段落。
他仔细阅读了关于解决犹太人群落问题的最终方案,还有关于车臣问题的处理意见,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相关内容。
他研读了有关与波兰签署互不侵犯和约以期缓和西部边界的那几页,还有重新征服白俄罗斯、波罗的海国家和包括乌克兰、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摩尔多瓦在内的苏联南部的共和国的部分。
他读到了有关重建核武器库,并把周围的敌人列为目标的段落。
他也集中精神阅读了关于俄罗斯东正教会和所有其他宗教派别命运的描述。
根据这份宣言,那些受到屈辱、现在正忧郁地蜷缩在营房帐篷里的部队官兵,将被重新武装起来,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重新征战;被征服土地上的人们,将作为奴隶为他们的俄罗斯主人生产粮食;俄罗斯人将会移民到外部领土,在由莫斯科委派的一名帝国总督的庇护下,对那里的人民实施统治和控制;国家治安将由黑色卫队来维持,其人数将增加到二十万人;他们还要对反社会分子——自由主义人士、记者、牧师、同性恋和犹太人进行特别处理。
该文件还解开了一个长期困惑麦克唐纳和其他人的谜团:爱国力量联盟取之不尽的竞选资金的来源。
一九九〇年之后,俄罗斯的黑社会一直由许多黑帮组成。早些时候,他们为争抢地盘相互残杀,搞得尸横遍野。一九九五年以来,他们开始推行联合策略。到了一九九九年,俄罗斯从西部的边界到乌拉尔山区的范围之内,有四个犯罪集团,为首的是总部设在莫斯科的多尔戈鲁基。如果他面前这文件的情况属实,那么,正是这些集团在资助爱国力量联盟,目的是为了将来能够得到回报,以便铲除其他帮派并取得霸权地位。
凌晨五点钟时,乔克·麦克唐纳已经把文件看了五遍,最后合上了这份《黑色宣言》。他往椅背上一靠,眼睛盯住天花板。他已经戒烟多年,但现在他很想吸一口。
最后他站起来,把文件锁进保险箱后走出使馆。他在黎明的晨曦中站在人行道上,凝视着河对面的克里姆林宫围墙。四十八小时前,在高墙的阴影下,一个身穿破旧大衣的老头也凝视过这座使馆楼房。
人们通常会认为间谍头子是不信教的,但外表和职业会误导人。在苏格兰高地,贵族们自古就有信仰罗马天主教的传统。一七四五年,伯爵和男爵们与他们的亲族一起聚集在天主教快乐王子查理的旗下,一年以后他们在卡洛登的沼泽里被消灭了[51]。
站长来自这种传统的宗教中心。他父亲是法西芬的麦克唐纳家族的一员,但他母亲是洛瓦特的弗雷泽后裔,他是在宗教环境中长大的。他迈开脚,先是沿着河堤走到下一座桥梁——莫斯特大桥,过桥后向东正教的圣巴西尔大教堂走去。他绕过大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建筑群,穿越正在苏醒的市中心,朝着新广场的方向走去。
正要离开新广场时,他看到清晨的第一批人群开始在救济贫民的流动厨房前排队领取热汤。广场后面就有一个流动厨房,那里曾是苏共中央的所在地。
一些国外的慈善组织参与了对俄罗斯的救济,联合国则以官方名义在提供支援。西方像早先援助罗马尼亚孤儿院和波黑难民那样,也是慷慨解囊。可是,任务很艰巨,因为农村的贫民朝着首都蜂拥而来,遭民警收容遣返后又会再次出现,或者不过是又换了一批人。
他们站在黎明前的晨曦里,老人们衣衫褴褛,妇女们怀抱吃奶的婴儿。自从波特金时代以来,俄罗斯的农民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们像牛一样,迟钝并充满耐心。七月下旬天气温暖,他们还能过活。但当冬天来临,俄罗斯进入寒风刺骨的隆冬……今年的一月已经很冷了,那明年一月呢?想到这里,乔克·麦克唐纳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他来到了以前叫作捷尔任斯基广场的卢比扬卡广场。这里曾经有一座竖了几十年的铁腕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塑像,他是列宁时期的专政机关“契卡”[52]的创始人。广场后面矗立着一栋灰色和赭色构成的大楼,被称为莫斯科中心,那儿是克格勃的总部。
古旧的克格勃大楼后面,是臭名远扬的卢比扬卡监狱,在那里遭到刑讯逼供和处决的人不计其数。监狱后面有两条大街,分别是大卢比扬卡和小卢比扬卡。他选择了小卢比扬卡。街道的中段是圣路易教堂,许多外交官和为数不多的俄罗斯天主教徒去那里做礼拜。
他身后两百码远的地方,在他视线以外的克格勃大楼的背后,一些流浪汉在儿童商店宽大的门洞里睡觉。
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牛仔裤和黑皮夹克的人走到商店门口。他们把正在睡觉的流浪汉一个个翻过身辨认。其中一个流浪汉身穿破旧的军大衣,翻领上挂着几枚沾满了尘土的奖章。那两个人吃了一惊,再次弯腰查看,把他从睡眠中摇醒。
“你是泽伊采夫?”其中一人厉声问道,老人点了点头。另一个人从衬衣口袋掏出便携式电话,按下几个数字开始说话。很快,一辆莫斯科人汽车驶过来,转弯后停在了街沿石旁边。那两个人把老头架起来扔进车后座,随后也挤进了汽车。老头在上车前努力想说些什么,晨光中,他嘴里的几颗不锈钢门牙闪烁了一下。
汽车快速绕过广场驶到一座大楼后面,那里曾经是全俄保险公司,后来成了令人恐惧的楼房。车子随后咆哮着穿行在小卢比扬卡街上,经过了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一位英国外交官的身旁。
在一位睡眼惺忪的教堂守门人的引导下,麦克唐纳进入教堂走到走廊的尽头,跪在了圣坛前。他抬头看着,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则在俯视他。他开始祷告。
教徒祷告是件很私密的事情,他正在祈祷:“亲爱的上帝,我祈求您,但愿它是假的。要是这是真的,那么,一股巨大的黑暗邪恶力量将会降临到我们头上。”
第四节
乔克·麦克唐纳在其他工作人员上班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通宵未眠,但没有人会察觉。他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已经在一楼的员工洗手间里洗漱并刮了脸,随后换上了放在办公桌里的一件干净衬衫。
他的副手布鲁斯·“格雷西”·菲尔兹还在公寓里睡觉,一个电话把他叫醒,他被要求九点钟抵达办公室。现在正躺在床上的雨果·格雷也接到了类似的电话通知。八点钟,麦克唐纳通知两名以前是部队老军士的警卫人员把泡沫会议室准备好,九点十五分召开会议。
“情况是这样的,”会议准时开始后,麦克唐纳就对他的两名同事解释说,“昨天我得到一份文件。它的内容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们了。可以这样说,假如它是伪造的,或是一场骗局,那么我们现在是在浪费时间;可如果它是真的——目前我也无从判断——那么它有可能是一桩意义十分重大的事件。雨果,请你把背景情况给格雷西讲一讲,好吗?”
格雷把他所知道的,把西莉亚·斯通告诉他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最理想的状况是,”麦克唐纳用了他最爱说的其中一句话,两个年轻人都收起了微笑,“我们能搞清楚那个老头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如何得到这份有可能是绝密级别的文件,以及他为什么要选择那辆汽车和那个地点投递文件。他以前是否认识西莉亚·斯通?他是否知道那是使馆的汽车?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选择我们?此外,使馆里有人能画画吗?”
“画画?”菲尔兹问道。
“画一张图画,一张肖像画。”
“我记得有一位家属开办了一个美术班,”菲尔兹说,“她以前是伦敦儿童图书的插画师,嫁给了档案馆的某个管理员。”
“去查清楚。如果她能画像,就让她与西莉亚·斯通一起去琢磨。此外,我也要亲自与西莉亚谈一下。另外还有两件事情:首先,老人很可能会再次出现,试图接近我们,在我们大楼附近徘徊。我会让梅多斯下士和雷诺兹中士注意我们的大门,如果发现了,他们会来告诉你们,尽可能让他进来,坐下来喝杯茶。其次,他有可能去别处尝试其他办法,搞不好会被抓起来。格雷西,你在警察局有没有熟人?”
菲尔兹点点头。他们三个人中,他在莫斯科工作的时间最长,刚来的时候,他接手了莫斯科的一些低级别警官线人,后来他自己也发展了几个。
“诺维科夫巡官在彼得罗夫卡总部大楼里的刑侦处工作,偶尔会提供一些帮助。”
“请他关照一下。”麦克唐纳说,“别提起扔进汽车的文件,就说有个怪老头在街上缠住我们的人,要求面见大使。我们不想对此小题大做,但请他不要缠着我们。等有肖像画了,就给他看,但别留给他。下次你们什么时候见面?”
“没计划过,”菲尔兹说,“我是在电话亭打电话找他的。”
“好吧,看他是否能提供帮助。我要去伦敦几天,格雷西,你看家。”
西莉亚·斯通来上班时在大堂被截住了。她吃了一惊,被告知要去麦克唐纳那里,不是去他的办公室,而是去A会议室。她不知道这个房间是带防窃听功能的。
麦克唐纳很耐心,和她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记下了每一处细节。她则接受了他的说法,相信那个老头还纠缠过其他工作人员,要求面见大使。他问她是否同意协助画出流浪汉的肖像,她当然同意尽力相帮。
午饭时间,她在雨果·格雷的陪同下,指导档案室副主任的夫人用炭画笔和蜡笔画成了一张流浪汉的草图,三颗钢牙用银色的记号笔突出显示了出来。画完后,西莉亚点点头说:“就是他。”
午饭后,乔克·麦克唐纳让梅多斯下士佩带好武器,护送他去了谢列梅捷沃机场。他并不是担心会在途中遭到拦截,他只是不知道,公文箱里那份文件的合法主人是否想夺回他们的财产。作为额外的防范措施,他用铁链把公文箱铐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后盖上了一件夏季的轻便风雨衣。
当使馆的捷豹汽车驶出大门时,这些细节都是看不到的。他注意到索菲亚码头那边停着一辆黑色海鸥轿车,但它并没有来跟随捷豹,因此也没去在意。事实上,海鸥轿车在等待一辆小型的红色路虎汽车。
在机场,梅多斯下士陪同他来到检票口,他在那里出示了外交护照,免去一切检查手续。在候机室等了一会儿后,他登上了英国航空公司飞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航班。飞机起飞后,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要了一杯金汤力。
美国,华盛顿
一九八五年四月
要是天使长加百利降临华盛顿,询问苏联使馆内克格勃驻勤特工组长:在所有中情局情报官里面,他们最想策反谁,来为苏联效劳?斯坦尼斯拉夫·安德罗索夫上校是不会多做犹豫的。
他会这样回答:“我要选择行动部苏联处反间谍科科长。”
世界各国的所有情报机构都在其内部配有反间谍部门,该部门的工作人员不像其他同事那么受人欢迎,因为他们的工作是审查每一个人。这工作分为三种职能。
反间谍人员会参加对另一方投诚者的审问,在这个环节起到重要的作用,他们要努力确认该投诚者是真诚叛变,还是被精心安插进来的。一个假装投诚的人或许也能带来一些真实情报,但他的主要任务是传播假情报,让他的新主人深信他们内部没有叛徒——实际上是有的;或者,设法把这位新主人引入迷宫和死胡同。一个老练的“安插者”可以使对手浪费多年的时间和精力。
反间谍人员还要验证对方阵营里的某些人,他们人虽然没有过来,但愿意被招募,这样的人有可能是双重间谍。双重间谍会佯装投降,佯装被招募,实际依然忠于他自己的组织并执行组织的命令。他会提供少量真实情报以骗取信任,然后布置一个真正的骗局,在他应该为之效劳的团体中大搞破坏活动。
最后,反间谍部门还必须确保己方没有遭到敌人的渗透,在自己的内部没有潜伏着的叛徒。
要完成这些任务,反间谍部门必须了解全部行动。他们可以调阅所有投诚者的历史档案以及多年前对他们进行盘问时的材料。他们可以深入敌国,实地考察当前所有线人的工作经历和招募情况,有没有遭暴露和变节的危险。他们可以查阅己方每位情报官的人事档案,为的是检查员工的忠诚度和真实性。
按照严格的职能划分和“需者方知”原则,管理一两个行动的情报官有可能变节,出卖自己所掌握的行动,但他们通常无法得知同事在进行什么行动。只有反间谍人员了解全部行动。所以假如天使长来询问,安德罗索夫上校就会回答,他要选择中情局苏联处反间谍部门的负责人。反间谍人员是忠诚者中最忠诚的人。
一九八三年七月,奥尔德里奇·哈森·埃姆斯被任命为中情局苏联东欧处反苏联间谍科的负责人。由此,他可以完全了解两个下属小组的情况:一是苏联组,负责所有为美国工作,但留在苏联国内的线人;二是外勤行动组,负责当时在苏联境外的所有线人。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六日,因囊中羞涩,埃姆斯走进位于华盛顿第十六大街的苏联使馆,要求见安德罗索夫上校。他自愿充当苏联间谍,要价是五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