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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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政界大佬点拨曹操(3)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蔡邕一笑,“所谓触类旁通,只要有一门学问弄得精熟,那别的学问只要识其大体就不难了。诗有赋比兴,文有起承转合,音有宫商角徵羽,数有河洛九宫。一切学问只要得其大体,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么用兵与为政呢?”

“这个嘛……”蔡邕本是不肯亲近曹家人的,但此刻听这一问却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欣赏,加之桥玄的引荐便不再顾忌什么了,“你恰恰问到了最不容易的两样。我虽然不晓兵事,却也知道虽有《孙子》、《司马》、《三略》、《六韬》,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阵之中瞬息万变,似乎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或是随机应变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至于为政,《尚书·洪范》虽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却皆是只见其论未见其形。难矣!不过按照音律的说法,琴瑟不调必要改弦更张。”

曹操诚服地点着头:“随机应变……改弦更张……蔡公说得好!万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断随机变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虽然相貌与令尊不似,但说话的神情还是很像你父亲的。现与我一同在东观校书的堂谿典,常常感叹令尊的练达机敏。虎父无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这话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其人,曹操也是认识的,他当年与另一位文士边韶,同被祖父曹腾荐入京师,也精通经籍在东观校订《六经》。另外堂谿典善于风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时,朝廷都会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启母阙上还留有他的求雨铭文。但是他虽得益于曹腾,却不常与曹家走动了,反倒是樊陵、许相这些谄媚小人与曹嵩走得越来越近了。

桥玄默默看着他俩说话,脑子里却在想别的:“我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曹家小子值得我这么用心吗?还把他引荐给伯喈,这不是找麻烦吗?他是哪点对了我的心思呢?或许是他有点儿像年轻时的我吧……当年我也是他这个岁数,不过当个梁国境内一个小县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过想在县里混好差事,没指望把官当到多大,但求对得起良心就成了。后来见到了流民——那么多的流民,黑压压望不到边,都是衣衫褴褛,半大的小子丫头连双鞋都没穿过,为争一块饼大打出手,饼掉到泥里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些流民都是这样,哪儿还像人呐……他们都是从陈国来的,陈国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税收,百姓不敢违抗,谁要是不肯迁走就一棍子打死。谁敢不走?可农民离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么不同?有些年轻力壮的可以留下来当佃农,那也只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更多的老幼病残只能当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晓得我那会儿哪儿来的一股子冲劲,发誓要扳倒羊昌。以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无根之树,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将军梁冀!杀人如麻的魔王!专擅朝政,杀帝弑君,那时候哪里还是刘家的天下。当时的太傅李固怎么样?姓梁的摆摆手说杀就杀了,我一个小小县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啊!但蚍蜉撼树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时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检到县里,我一状就告上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梁国辖下一个小县的功曹状告堂堂陈国相,这状告得既犯上又越权,到底是年轻气盛呀!当时周景竟然准了,并调我为从事专断此案,一下子就锁拿了羊昌门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来了事。梁冀一纸檄文打来,传令放人销案,当时文书递到我手里时我连看都没看就顶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严刑拷问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实了。我和周景就这么真把大树撼倒了。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谁想梁冀连我一根手指都没动,倒是周景受了些挤对。现在想来,梁冀是一门心思要干改朝换代的营生,哪会拿他的金碗跟我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个羊昌又有什么用呢?流民还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儿有个完呀!过了几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斩尽杀绝,接着又轮到徐璜、左悺、单超、具瑗、唐横五个阉人当权了。我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别人争权斗势的棋子,寒心呐!可是寒心也得继续干下去,为了让百姓不再死得更多,为了大汉国祚长远,这就是所谓的道义吧!”

“为了道义招贤纳士被那些清高隐士嘲讽,为了道义被同僚骂作刻薄严酷,为了道义眼睁睁看着阉贼害死自己将将十岁的儿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闯过这一关就告老回家吧!但愿我不会冻死在开春的前夜!说实在的,孟德应该会比我那三个徒弟有出息。许攸虽有才华但始终不能免俗,气质心胸差得远,总干些趋炎附势的行径;楼圭是个绝顶聪明的,但他桀骜不驯、锋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难免不会招惹祸事;王儁是好样的,有才有德有礼有节,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贤臣,可惜他生不逢时,偏偏落草到当今这污秽之世,明珠投暗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可悲的可悲,可叹的可叹,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虚,如今这世道也许只有随机应变能改弦更张的人才能站住脚,孟德就有这样的性子。”

“上一辈子的恩怨就顺风去吧!平心而论曹嵩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气和骨气罢了!比起段颎、樊陵、许相之流已是不错的了。这个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会一头栽到王甫这条臭河里,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吧!”

“桥公……桥公!”蔡邕呼唤道。

“哦?”桥玄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么?还有事要办吗?”

“是,”蔡邕恭敬地说,“今天是李常侍告老还乡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论情论理都应该去道个别。”

“李巡告老了?”桥玄不知道此事。

“其实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另外还有丁肃、郭耽、赵祐等几个老寺人这次也一并准了还乡。”

“可惜了。”桥玄似乎有些不舍,“这几位都是忠厚谨慎的老宦官,从来不多说多问。如今一个个都走了,后继的人除了吕强之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让、赵忠等辈奸猾甚于曹节,狠毒不亚于王甫啊……既然你去饯行,也替我向李巡带个好吧!”

“是。”蔡邕毕恭毕敬又施一礼。

“你快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桥玄回头看了看弟子们,“你们俩去送送蔡大人。”

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却听桥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还有话对你讲。”

眼望着他们三人走出去老远,桥玄突然面无表情地问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吗?”

“唔!?”这已经是曹操在同一天里第二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了,“大人指的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桥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说:“是呀,令尊与你几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提这些事扰乱你的作为呢?不过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刚才我和伯喈谈了那么多,你也该听明白一些了吧!对于你我不想隐藏什么,其实我们在想办法扳倒王甫。”

曹操虽然早就体会到这一点了,当初救何颙出洛阳,他就意识到桥玄绝不会仅仅出于怜悯。但听老人家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有些惊心:“果真是这样呀!扳倒王甫……这老阉人确实该死,可又要牵扯半个朝廷了,只怕父亲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们这一边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惊诧,转而又是狂喜:父亲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有自己的准则。可叹我与父亲相隔咫尺却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别高兴。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险,全族的荣辱都牵连在其中。”

“此话怎讲?”曹操诧异,这话和早上崔钧讲的简直如出一辙。

“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桥玄捋了一下胡子,“当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刘悝谋逆一案时令尊就和王甫彻底决裂了。先帝临终时王甫曾收受刘悝的钱财帮他恢复了王位,或许也有试探圣心、窥觊帝位的行径,那就无人知晓了。可事后为了干涉政事,王甫、曹节又舍了勃海王,跟窦武、刘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当今圣上,更发动宫变除掉了窦家。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着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别紧张!”桥玄接着说,“当今圣上即位已久,这些是非再提起也没什么意义了……说句公道话,刘悝贿赂阉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依着你爹的意思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王甫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后刘悝通过深知内情的人发难,就先扭转局面杀尽窦家党羽,又秘密毒杀刘倏,再害死窦皇后,最后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长宗室威胁的心理,说动永乐太后除掉了刘悝。”

曹操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从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偷梁换柱、诛杀王侯就如同儿戏一般,自己的父亲竟也参与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点,勃海王与河间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给了解渚亭侯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国母——就是当今宋皇后!”

这些事情曹操都知道,却从没有联系起来想过。

“王甫因一时的杀念和小聪明反而招惹了大祸,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险惹更大的祸,就得设法扳倒皇后。因为宋后现在并不得宠,所以废后的事情并非没有指望。可是对于你们家来说宋后不能倒,宋氏连着你们曹家的荣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对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儿嫁给了濦强侯宋奇,而宋奇就是濦宋后的堂弟呀!”

曹操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账,也赖不到我家。”

“你别不当回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那个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将来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亲戚相坐,你们曹家就是侥幸不完,满门的官帽子也得摘干净,什么官爵都得丢!”桥玄此言掷地有声。

到此曹操有点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虽然曹家人除了曹鼎从没沾过宋家一点儿光,到头来也难免被波及。曹嵩、曹炽、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县衙小吏,一个也推不开罢官这一条,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脑袋就都赔进去了,眼前官位富贵似乎都只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才把你引荐给蔡伯喈。”桥玄话风变了,“多结识一些益友,将来出了事你才有回旋的余地。官场上结交朋友宁缺毋滥,有些人脸面上热其实生分着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还有‘不开口’的许相,一见好处他还能不开口吗?锦上添花他们来得,真到了要紧时刻才没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与他们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们却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干实事。”

曹操忽然间醒悟过来:“今早樊陵在崔家公开说王甫的坏话,原来他是见势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脸啊……真是奸猾小人!您说得太对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说的!你爹他一点儿都不糊涂……”桥玄拍了他肩头一下,“他要是不明怎么晓得果断与段颎绝交?他心里可豁亮呢!实际上他能升任大鸿胪是得益于曹节、张让这一干人,和王甫撕虏得干干净净的。单论精明自保,自胡广之后当今朝廷还没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这话既像夸奖又像挖苦,曹操只好干笑两声不表态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么,重要的是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让人有可乘之机。你知道是谁指使刺客劫持我儿子吗?除了王甫没别人!当时我只要心一软拿钱了事,他立刻就会以捕盗不力发难阳球或者以资财予盗冲我来。所以我绝对不能低头,老夫已经上疏了,今后凡遇劫持人质之事,不可资财予盗,无须顾忌人质,一定要将盗贼正法!这可是拿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法令……”桥玄说到这儿顿住了,好半天才继续道,“唉!不提这件事了。孟德你且听好,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机遇也很重要,你再有志气有才学,没有机遇,一切雄心抱负也要化为乌有。我这一生也没几个亲近的人,老来有了三个弟子却比不上你,咱爷们儿对脾气,这也是缘分……”

曹操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从小被人骂作“奸阉遗丑”,有几个人能发自内心地同情他、欣赏他、关心他?如今却有这么一位和蔼善良的老人家关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桥玄身前哭诉一场。

“孟德,你虽然小有作为,但名气还远远不够。我听闻许子将最近进京探望兄长,我建议你去拜谒他,求一个风谣评语。”

许劭?那不是搞“月旦评”的人吗?要借许子将之口给自己创名声,曹操暗暗记下了。这时王儁他们又出现在远处的荒原上,身边还多了几个着武服戴皮弁骑马游猎的人,于是问桥玄:“那几个人是谁?”

“唔?你不认识吗?那是鲍家兄弟,太学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骑马射猎。那是鲍鸿、鲍韬、鲍忠……瞧!那个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气的二郎鲍信!这小子马术了得,箭射得也准,好像与你同岁……”桥玄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见曹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鲍信。

桥玄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怪不得刚才蔡伯喈不敢近前,与其说是慌于琴音,还不如说是被曹操这神态吓住了,这小子打量人时怎么是这种神态?这一点儿都不像他爹!此乃鹰视狼顾,是阴隼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