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R·夏德尔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森林小动物性行为专家。你若访问印第安纳布卢明顿的金赛性学、性别与繁殖研究所图书馆,就会发现六盘由他录制的“臭鼬与浣熊交配与交配后生理反应”的卡带(紧邻有一盘录于1959年“异性交配之声音记录”的卡带和一盘录有127253号受试者“手淫纪录”的卡带。也许正因如此,录浣熊的卡带至今仍无人问津)。
夏德尔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曾是水牛城大学的生物学家。当时,生物学对有关生命的诸多基本知识还茫无头绪。如今的生物学家整天通过扫描显微镜观察蛋白受体或给基因组测序;20世纪50年代的生物学家却只能把动物圈养起来观察它们交配。夏德尔在1948年的《哺乳动物学》杂志上,就豪猪交配习性仅作出了如下阐述:“不少有关这些有趣的动物的事实,还有待我们去发现。”正是他纠正了豪猪必须面对面交配的讹传;为了不让雄豪猪受自己背棘的伤害,雌豪猪会将尾巴翘起,起盾牌作用,挡住自己的背。
通过观察水牛城大学圈养的6只豪猪:刺球、强尼、嫔绮、莫迪、奈蒂和老爹,夏德尔还发现一件事:一只雄性豪猪在性冲动时会“以后腿与尾为支撑,暴露充分勃起的阴茎,以人立姿势向雌性走去……”(我总觉得这肯定是“老爹”干的)紧接着出现的一幕很不寻常,被夏德尔称为“尿浴”,此处就不详述了。此外,一只求偶的豪猪会“以一前肢与两后肢为支撑”,跳来跳去,并“用另一前爪握住自己的外生殖器”。
我想说,研究动物恐怕不算理解人类性反应的最佳途径。然而,这又确是多年来科学家们——为避免社会舆论、事业蒙污而谨小慎微的科学家们——研究性学的办法。科学界有此惯例,在起用人类做实验前,总先从动物下手。而敢于观测性兴奋中的人类,着实花了科学界好长时间。就连无所畏惧的阿尔弗莱德·金赛,都曾费时好几周,沿路拍摄动物交配用于研究。一次,他在去俄勒冈州立农业大学的路上拍了4000英尺长的一卷有牛、羊和兔子的色情录影(stag film),虽然录影里没有雄鹿(stag)。即便对绝大多数动物的交配状况都有大概了解,从中能学到的仍微乎其微。基本上,唯一可以得出的确论是:观其性行为方面,人类确属哺乳动物无疑。金赛研究所的沃德尔·波默罗伊说:“所有我们已知察到的人类性行为模式,都可在动物身上找到。”他肯定没上过YAHOO的恋丑组。
相当一部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科学家,不仅观察动物,还将它们带入实验室研究。我不想深入探讨这些实验的细节,因为①这些实验不说明多少跟人有关的知识;②它们大都令人倒胃。“移除雌性猫和兔的眼球和大脑嗅球并破坏其耳蜗后,未能消除其交配时的性反应。”这种实验或许能佐证某些人的施虐癖,但对诠释人与人之间的性交却是毫无建树的。
许多人认为,威廉·马斯特(在他的同仁以及后来的妻子弗吉尼亚·约翰逊的帮助下)是人类性反应研究史上第一个下火海的人。然而远在马斯特、约翰逊和金赛这些名字家喻户晓之前,罗伯特·拉图·狄金森就已经光明正大地在纽约布鲁克林高地开展的妇科诊疗里初涉了外人想都不敢想的领域。始自1890年,狄金森在每一个病人初检时,都会详尽录下病人的性史。他的病人囊括世纪之交的各种女性;其中大部分来自富庶人家,不过医生亦面向穷人接受了大量义务诊疗。后一类病案所涉的某些性史,听来可谓相当私密。
177号病人
1897——……时龄16岁……与一女孩同床——互助手淫——吸吮乳头……17岁开始性交——自慰所涉器官包括:外阴、阴道、宫颈及乳房……摩擦阴蒂可致强烈快感——喜从摩擦阴蒂开始,然后用另一手食指摩擦宫颈内壁……阴蒂尺寸不大,却会勃起——曾使用衣夹和香肠……
狄金森在一本作品的引言里写道,一些来自经济型公寓的病人曾以她们“坦率的言辞”启发并激励了他。这些女性不仅在谈论自己的性生活时无甚顾虑,不少人最后还允许他对她们进行观测(在房内还有一名女护士的前提下)。
315号病人
1929:经期1周后之性高潮:双腿交缠——有两只手指每秒作1~2次颤动,幅度约1英寸——盆骨抽搐、提肛肌收缩、大腿收紧——每2秒(或少于2秒)1次。第二次性高潮,没有提肛肌收缩——欲感多生于体外,但声称“我也喜欢体内”。
人们很容易就会将狄金森误嗤为反传统的性变态,不过他并不是。他只是相信乏味的夫妻生活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能破坏婚姻罢了。而“考虑到人类自古有结婚的积习”,我们必须对此采取措施。托他的福,人们才逐渐注意到了阴蒂的作用。他且很早就开始提倡“女上位”这一较易刺激阴蒂的体位。通过研究和访问,他还指出了一些关于对阴蒂历来的错误认识:比如,肥大的阴蒂必然更敏感;又比如,正派女人从来不去碰阴蒂(他写道:手淫是“一项正常的性经验”)。
金赛是受了狄金森的启发才去研究性学的。那之前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胡蜂的虫瘿形态。金赛传记作者之一詹姆斯·琼斯说,年逾80的狄金森给了金赛几个同性恋的联络方式,并提供了他许多自己历年来遇诊的“异端”病案。
最后,也真是不太重要的一点:我们都得感谢狄金森,他在妇科检查室的天花板上张贴了安抚情绪的图片,这真是一大创新。他体贴地考虑到病人整个下午坐在诊疗椅里接受治疗时所受的折磨,遂想到这个主意。于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所有妇科中心都在妇科诊疗室的天花板上张贴了红杉树林的仰视图——这么说好像证明我已经老了(这句话现在听来,就好像在委婉地表达“手淫”的意思一样)。这副图在当时之普遍,使我至今看见一棵红杉树,还不由得想坐下来歇一会儿。
第一个正式将性唤起与性高潮的研究带入实验室的科学研究学者,是心理学家约翰·B·华生。华生最为著名的举措是在1913年发起了名为“行为主义”的心理学运动。行为主义认为,人类行为和动物行为一样,本质都是对外界事件的反应,可以很容易地被奖罚所左右。华生所以知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喜用实验室设备研究人类行为。他的大多受试者都是儿童,比如他曾通过某种方法,令11个月大的小阿尔伯特(跟“胖子”没有关系)对白鼠产生了恐惧。不过他也并不排斥成年人。
科学界不愿像研究人类营养学或植物学或豪猪性学一样来研究人类性学,华生受制于这种扭捏,觉得很恼火。“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课题,”他写道,“且是导致大部分男女间幸福翻船的诱因。然而我们在这方面掌握的科学信息却这样少……(解答我们问题的)不应是母亲或祖母,不应是牧师或代言中产阶级传统的神职人员,不应是全科医师,甚至弗洛伊德都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经过专门性科学教育的学生来解答我们的问题……”
华生第一个经过专门性科学教育的学生,或许就是他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任教时与之发生婚外恋情的学生、19岁的罗萨莉·雷纳了。华生的朋友德克·科尔曼说,华生和雷纳在性交时,会对雷纳的身体反应作“检测”和“记录”。这么说来,他们就是美国第一对在实验室里研究人的性唤起与性高潮的试验者(与受试者)了。科尔曼还说,华生的太太后来发现了实验的笔记和数据,且作为陈堂证供用在了离婚诉讼案中。
华生的传记作者凯利·伯克利则认为,离婚诉讼的故事只是恶意谣传。华生的确与雷纳有婚外恋情,且按华生自己的话,这件事也的确毁了他的生活:大学在他拒绝离开雷纳后将他开除,且永远不许他在学术界工作。然而伯克利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性研究资料曾出现在诉讼法庭上。(不过,从另一本大卫·科恩所写的华生传记中又可见,华生太太的律师的确出示了一些情书。华生以其行为科学之父独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情感:“我整体的反应都是积极的,趋向于你的。连带每一次心脏的反应亦是如此。”)伯克利对雷纳和华生将自己作为研究对象的假设也持怀疑态度。
但这不妨碍华生以别人作为研究对象。1936年,人们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地下室找到一只盒子,盒子标有约翰·华生的名字,内存四件科学仪器。其中一件是阴道窥探器,其余三件都是迷。到了20世纪70年代,一个为《性研究》期刊撰写与华生相关文章的史学家,听说了这只盒子,与保存盒子的人取得联系,说自己希望听听专家对于仪器的解释。他拍下一张照片,寄给一群加州的性研究学者。“洞穴形端部的弯管很显然用于插入阴道……”研究学者们说。这话我信。但是如果你寄一只打蛋器过去,似乎也可以这么说。
关于华生,还有最妙的一点。当一边是尊重敬仰、名望、经济保障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永久留任的机会,一边是他自己心脏的反应的时候,他面临非此即彼的选择,最后选了女人。看来人类的行为,并不像行为学家所说的那样可预见。
医学研究最终敢于将仪器接在性交中的活人身上,已是10年后的事。时间是1932年,人物是厄内斯特·布阿斯和厄内斯特·古德史密斯。但这两个研究学者还不至于把成果发表到学术期刊上去。成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两人所作的《心率》的第97页。如果你对什么东西会使人的心率产生增减以及确切来说增减多少有强烈的兴趣,推荐去看这本书。比如,你知道“排便”这一行为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你的心率减至每分钟8次吗?或者,你知道一个异性恋男士与另一名男士跳舞时——此处,我想象两位厄内斯特先生一起跳着活力四射的狐步舞——他的心率每分钟将增加20次,而与女士跳舞时则增加得更多吗?本书的作者没有列出阅读《心率》对一个人心率的作用,但就个人体验来说,这一行为的效力级别基本上落在“坐”与“睡”之间。
同意上大号时接受心脏监测的对象是69号,不仅如此,同意接在科学仪器上与其先生——72号——性交的人也是69号。从图片上看,布阿斯和古德史密斯的心率仪极像是用皮波蒂先生的时空穿梭机的部件与B10轰炸机的仪表盘组装而成的。受试者胸口套着黑色胶皮带,上接电极。作者在书中收入一张示范胶皮带捆绑方式的裸女照片,从而在本来挺严肃的读物里增加了少许离经叛道的色情。我猜照片里裸露乳房的这名女性应是69号。书的鸣谢中提到了古德史密斯和他的太太多拉,对他们“日以继夜的试验工作”表示感谢,于是我准备再斗胆猜测,多拉就是69号,而72号就是她的先生厄内斯特。
这的确符合当时研究学者们的做法。与其为不合常规的项目作出解释,并说服他人加入,与其为此冒被辞退或开除的险,真还不如静悄悄地自己解决。
不管那对夫妻的真实身份如何,他们性交时的心律从每分钟80次一直可达每分钟146次,心率的峰值于69号4次高潮中的第3次时测到。从性研究学者的角度来说,布阿斯和古德史密斯在1932年所获得的这个关于女性多次性高潮的记录,比之一个人的心率在性交时呈明显增长这一明显的事实,要有意思得多。那以后又过了20年,阿尔弗莱德·金赛发现了大量多次性高潮的案例,数据真实度却遭遇一些认为女性从根本上究竟有没有性高潮尚无法确定的民众的怀疑。某种程度上,这与当时社会的保守风气有关。这一点上,20世纪二三十年代比四五十年代要宽松许多。我偶然读到过一篇20世纪50年代的学术文章,两个研究学者,G·克伦比和H·凯恩索,征用了一名在短时间内能让自己连续5次性高潮的女性。然而作者并不研究多次性高潮;而只研究性高潮时的血压。征用这名女性——研究学者称她为“这名纵欲过度的女子”,原来仅仅因为她能高效率、多产出地达到性高潮,而无需借助双手(她使用性幻想)。研究组至此找到了无需让人在实验室里性交(这在20世纪50年代要冒相当的风险)、也不纵容手淫的研究方式。“性高潮的起落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发生。”克伦比在第一小节的开篇就说道。换言之就是,没关系,她没摸自己。
另一个伪装似为不妥的实验室性爱的办法,是将参与者严严实实裹进科学的外衣里,使其行为不再具有性爱的外观,就像小R·G·巴特立于1956年研究“性交时的生理反应”时的做法一样。请想象一张放在“小实验间”里的床,床上有一男一女,他们做着千百对夫妻在夜间都会做的事,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他们的大腿和手臂上连着EKG电线,就像一对从木偶展上出逃后入住汽车旅馆的木偶情侣,嘴上戴着有阀门的潜水型面罩,面罩分别接有一根长软管,沿墙铺至隔壁房间,由巴特立在那里测量他们的呼吸频率。为防止他们通过鼻腔呼吸,两人的鼻子都被“紧紧地夹住”。床两侧设有按钮,便于这对夫妻在“准高潮、高潮、高潮消退”时按动,以发送讯号。我读至此处,脑中浮现出一只自动提款机的键盘,每个键代表不同事件。随即我发现按钮其实只有一个。若再接上蜂鸣器,就会有抢答游戏的气氛了。不知是谁的声音提出价值500美元的问题:米勒德·菲尔莫尔竞选时的副总统搭档是谁?
对巴特立在《应用生理学记录》一书中一张图片也不放的做法,我虽理解,但不能原谅。
金赛的“性反应与性高潮之生理学研究”项目,却没有用任何“得体的”外衣掩饰。受试者除了接插自己的受试搭档以外,身上没有接插任何别的东西。试验在印地安那布卢明顿一个铺了一块床垫的阁楼上进行。
金赛以其对性行为大胆、海量的调查而闻名于世。(19世纪40~50年代间,金赛与同事华德尔·彭罗伊、克莱德·马丁和保罗·盖巴德一起,针对性生活寻访了18000个美国人,并将成果出版成两册书。这本具有突破、创新意义的书不仅极为畅销,而且彻底毁掉了金赛的学者生涯。)然而,作为生物学家,他感兴趣的是性生理学,而不仅是人类性交的行为习惯。1949年,金赛计划在搬进更大的实验楼后,在自己的研究所里开设一个专门用于性研究的实验室,主要用来做马斯特和约翰逊10年以后做的事:观察、记录并研究人的身体对性刺激的反应。
实验室终未建成。金赛顾忌公开研究的风险太大,最终决定悄悄进行试验。在金赛的小阁楼里,30次交媾——兼有同性恋和异性恋——和次数相当的手淫过程被观察并拍摄下来。金赛聘请的广告摄影师名叫比尔·德兰巴克;金赛付给他的薪水取自研究所“哺乳类动物行为研究”的预算,细想这名目也不算完全弄虚作假。
由于工作是暗中进行的,金赛没有广泛地在公众中征寻受试者。“外人”——据彭罗伊说,包括几个来访金赛研究所的“著名科学家”——如果自愿,且能信得过,便能加入拍摄,但大体而言,这是一个自己人之间的项目。金赛要德兰巴克拍摄他的手下(staff)。这话有三种解读方式;而且怎么解读都是对的。德兰巴克拍摄了彭罗伊、盖巴德与各自的妻子(有时也与别人的妻子)的性交过程,拍摄了他们的手淫过程,也拍摄了金赛本人的手淫过程。其中有一次,金塞在手淫时将细搅棒插进了自己的阴茎。金赛的传记作者詹姆士·琼斯称,德兰巴克自己也在一次阁楼聚会时勉强答应了手淫,但拒绝被拍摄。
读阁楼上的事,难免觉得这里面至少暗伏着某种超越科学研究的东西。琼斯称金赛为“窥淫癖”。然而琼斯用以论证金赛有窥淫症的章节文字,在我看来不过是金赛在以研究胡蜂虫瘿形态同等的热情研究性科学罢了。
……金赛几乎是紧挨着观察对象,头距男女生殖器只有几英寸远……呻吟和低吼中,可以听见金赛喃喃地随口说着男女在经历性交不同阶段时所出现的各种性唤起迹象。(他的同事)毕奇说,没有一个观察者可以对细节做到如此程度的敏感。金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甚至乳房在经历性唤起时伴随胀大而出现的微妙的颜色变化,以及性高潮时肛门肌不自主的微幅收缩——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一开始,一切都是分析性的,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可是,毕奇更为仔细地观察后,他确信自己看见金赛的眼里闪出了欲望之光,且光芒随其所观察的活动渐入高潮而愈发明显。
我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光芒”,然后自己作判断。我想看一盘他们录制的带子。想知道金赛看起来是个科学家呢,还是个窥淫狂?他是否作测量?是否做笔记?幸运的话,也许我还能见到测量结果和笔记。我联系了保管金赛研究所图书和特别收藏的肖恩·威尔森,这个讨人喜欢的人回答说,即便华德尔·彭罗伊书中的内容属实、阁楼事件的确留下了笔记和数据,这些资料也不在研究所里。而影像资料则“恕不外借”——即是说,东西是有的,但只供少数人观看,你玛丽·罗琦当然是轮不上的。威尔森在邮件里称那些影像资料为“金赛的色情电影”,这一恰当的称呼对突出影像的科学纪录的属性显然贡献不大。
金赛没有将观察同事的所得作为论文发表,不过他将其写进了性学报告第二卷下名为“性反应与性高潮的生理学原理”一章。阅读这一章时,我的疑惑解开了。金赛确有一双对过程变化极敏锐的生物学家的眼睛。窥淫癖也许会发现性高潮“或伴有肛门括约肌有节奏的收缩”,但只有生物学家才会注意到人在性唤起时,耳垂会微肿,“鼻腔内壁黏膜会分泌更多黏液”。除了生物学家,谁会去测量性高潮临近时人的唾液腺分泌水平呢?“如果一个人对突然的性刺激出现极大反应时,恰好张着嘴,”金赛写道,“唾液就有可能从口腔内喷射而出,划过一段距离。”
金赛没有告诉我们唾液的平均射程,但就算他真的计算过,我也不会吃惊的。那以前的另一年,他曾测量过精液的平均射程。由一个交游甚广的男妓找来的300名男性,被要求在金赛纽约的一个熟人家里对着摄像机手淫。金赛援引当时生理学家的普遍观点说:“精子抛射在宫颈上的力度,是衡量生殖力的一个标准。”金赛认为这说法不实,他认为精液很少喷射、喷涌或“抛射”,通常只会泼洒到任意就近的表面上。300名男性中的3/4证实了金赛的预想。余下1/4的射程从几英寸到1~2英尺不等。(纪录保持者差点突破了8英尺。)为了保护室内的东方地毯,地上并排铺了两条床单。
金赛原来的计划是拍摄2000个人。人们很容易就会想,金赛——许多人不知道他是个热诚的双性恋者——召集了这么多男性,也许只是喜欢看他们。不过如果你对阿尔弗莱德·金赛有一定的了解,就会知道这只是他办事彻底的一种表现。金赛的团队针对性生活一共采访了18000个美国人,而金赛原来期望的人数是100000人。在研究胡蜂虫瘿的年代里,金赛曾跋涉32000公里,收集样本51000件。
与工程学或研究染色体不同,研究性学的科学家无论做什么——对不明就里或观念狭隘的外界人来说——其动机似乎总是对受试者的病态迷恋。然而金赛的研究设计实际上具有很强的逻辑性。金赛找男妓和他们的朋友来做他的射精/生殖力研究,可以被看作他个人的性癖好,也可以单纯地理解为最迅速有效的做法。如果是你,在1948年,想找300个愿意用性行为迅速获得现金的男人,你会去找谁?彭罗伊写阁楼事件的章节里说,金赛团队不过是“发现征集同性恋情侣更容易罢了”。(此处“同性恋”仅指男性同性恋。彭罗伊说,“我们没有收获任何女性同性恋”,女性同性恋在他的话语中仿佛是一种过季的蔬果,又好像因为手续未妥,所以别人没有把女同性恋发给他们似的。)
金赛是被公认的极端分子。外界所以产生他“将工作和自我满足混淆在了一起”的猜测,原因也很容易理解。连金赛的同事、如今已88岁高龄的克莱德·马丁,谈及阁楼上发生的事时,都面带难色。马丁没有让他们拍摄自己与妻子(或任何其他人)性交的影像。“我并不支持这个项目,”他告诉我,“我也没有参与。当时我已经结婚,并且深爱着我的太太。”
相反,华德尔·彭罗伊对项目的科学纯粹性却深信不疑。“外行人很难想象,一个人如何既观看性爱场景,又能不被刺激或感到恶心——取决于观者的开放程度,”他在《金赛博士与性学研究所》中写道,“而我们两种情感都没有……仅就我而言,我不记得自己在做性观测时有过即使片刻的性冲动,我肯定在这方面金赛也是一样的……”
为公平起见,必须指出男妓并非金赛征用的唯一特殊人群。口吃患者、截肢病人、截瘫病人,甚至脑瘫病人,都曾是他的观察对象。这不仅是因为金赛想要全面记录人类的性行为现象,也因为他认为这些特殊人群或可对性生理学有所启示。他想对了。这群人让金赛——和整个科学界——意识到了中枢神经系统在性与生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口吃患者在纵情欢愉的过程中会暂停口吃。同样,一些截肢者所感到的幻肢疼痛也会消失。甚至脑瘫患者常见的肌肉痉挛,也会因此而暂时休止。身体的缺陷仿佛都被关闭了。肌体顺应大自然唯一的目的——生殖,传递基因——而运作,任何阻碍因素都将被忽略掉。感官对干扰的觉察力消失了:人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也暂时丧失了神志——有些性工作者会利用这点与“潜入者”合作,在性爱逐渐升温时,潜入者从暗处走出,旁若无人地摸遍嫖客的口袋。
关于生物这种第一优先级的切换,最戏剧性的例子当属性对疼痛和身体不适的消除作用了。真正好的性爱会帮人摆脱所有不适。金赛称,它能减轻发热和肌肉疼痛,使身体不受极端温度的侵扰。这对金赛阁楼上的男女无疑是好消息,因为那里随季节变化不是太冷就是太热。性也能消除反呕反应,甚至对那些“口腔深处一有器物就会作呕的人”也一样。(器物!哈。)
为探究极限,金赛观察并拍摄了性受虐癖者与性施虐癖者之间的性交过程。这么做是合理的,却也令读者不禁要感到一丝窘迫。金赛的“实验数据”表明,性唤起能“不断削弱人的触觉,使人甚至可以承受利器的重击和极严重的创伤”。他说,如果有开放性伤口,则出血较往常为少。在他的极端温度研究中,烟头的烫伤只是小菜一碟。他虽对施虐方式偶有支吾其词,总体而言却表现得异常直接、大胆:“受到极其严厉的鞭挞或其他极端虐行的人,对自己受到的超常的触觉刺激可能会毫无意识。”——这样人们再看前页关于牙刷事件的注脚,就不会大惊小怪了吧。
1954年,威廉·马斯特也开始了性生理学的调查研究。此时,金赛正是保守人士千夫所指的对象。洛克菲勒基金会受到议会调查,也与曾资助金赛的研究有关。(为此,基金会停止了对金赛的资助。金赛于两年后辞世。)
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马斯特要开展他的项目,着实需要勇气——后来,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里,一个妇科学家也加入了进来。他的项目规模宏大(有近700人参与),不保密,旨在通过观察来研究人类的性反应与性高潮现象。为这种活动融资,在1954年的当时,与在2007年的今天……呃,其实是一样难的。为此,马斯特自然尽其所能去突出研究的客观性、科学性及正当性。他雇用了一名女助理,弗吉尼亚·约翰逊,此举多少避免了一些道德谴责(虽然马斯特说,助理在研究中多充当“传达”角色,帮助他理解女性对性经验的主观感受)。金赛对边缘人群的性行为无比热情,马斯特却坚持避开了“社会群体中性关系反常的个体”。(他的团队确也在实验室中对同性恋者作了观察,但是没有将成果作为项目的研究样本。此事下文我们再细说。)进入实验室的276对男女均系异性恋者,且都已婚,大部分是大学教职工。整个项目蒙繁殖生物学研究基金——只字不提“性”——的大力支持,全程在充斥科学仪器和白大褂的实验室中进行。
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依然是男女性交的影像记录;依然是一些男女在另一些男女面前手淫;依然有试验人员或直接、或通过屏幕检视高潮中女性的性器官。研究更征用了性工作者来做β测试。马斯特和约翰逊寻访了145名性工作者,将其中的佼佼者——8名女性和3名男性,均有“较高的智力水平、丰富的性经验,均善于言语表达,且……极为配合”——请到实验室里协助测试他们调研方式的有效性。(金赛在观察研究中一直避免使用妓女,他解释说,这是因为她们相当善于并倾向于在性高潮上作假。马斯特则不担心这个。他在受试者身上连接仪器,用来测量心率和血压——与测谎仪原理相同。而用心率和血压来鉴定性高潮的真伪,要比测谎更可靠。)
1966年,马斯特和约翰逊发表了研究的详录,书名为《人类性反应》。(学术刊物全面禁发他们的论文,视其为淫秽读物。)“泄愤邮件简直不计其数,”马斯特在1983年性科学研究会的一次会谈中回忆道,“那以后的一年半里,我们专门雇用了几个秘书……负责回信……”
众怒最终平息了,他们的书成了这一领域经久不衰的畅销经典。很难说大家是为了哪个原因而接受了它:是因为马斯特把研究牢牢裹在了严肃科学的外衣里呢,还是单纯因为时代变了?1966年与1954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幸的是,严肃科学的外衣似乎裹得太紧,该书读来颇令人窒息。被观察的男女均被称为“反应单元”。性高潮不是简单的高潮;而是“高潮相表征”或“性张力的高潮形态释放”。一个平均每两次性交就有一次性高潮的女人所经历的是“50%的性高潮反馈”。淫书是“刺激性文学”,阳痿则是“勃起不坚”。
不过,只要能从艰深术语和含糊其辞间斩棘而过,就会发现该书所包含的信息量很大。你会发现金赛——和其他该领域的先辈们——忽略了大量发生在女人双腿之间的奇妙的事。就拿外阴来说吧,通常被人们作为单纯的保护层而予以忽视。金赛对大阴唇极为轻视,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为性快感“做过任何重要贡献”。马斯特和约翰逊却注意到了它的贡献。当女性性器官其他部分受到性刺激后肿胀甚至突起时——因为组织充血——大阴唇却会变薄、变扁,并产生一个向上向外的升高或位移(离开阴道口)。马斯特秉持一贯作风,运用多音节大词对此现象作出解释,认为这“可能是一种非自主性的神经生理现象,旨在消除性交前的一切外部障碍。”它们是在为大家伙让路呢。
过去谁也没发现这一点,或许是邻近的小阴唇在同一时刻会出现大幅扩张而致。小阴唇在经历性快感时,直径会扩张2~3倍,根据马斯特和狄金森的观察,它的颜色也会发生变化:变成粉红或正红色,在已生育的妇女身上,有时会呈暗红色。在马斯特和狄金森观察的所有7500次女性性反应中,每一名达到性高潮的女性的小阴唇,在性高潮来临前一刻都显出了这种“红润”。所以,一名男性要甄别性高潮的真伪,大可以克服一些操作上的困难,找一找这个“由性引起的肤色反应”。顺便说一下,不应把“性潮红”(女性在受到性刺激时胸口可能出现的红色斑点)同这种肤色反应混为一谈,“性潮红”并不是性高潮的证据。
马斯特还注意到了其他一些无人知晓的事。比如,阴蒂会在性交过程中的某一刻退隐。就在即将高潮的前一刻,阴蒂的可见部分会缩进它的小小的包皮中。它的消失,往往令施加性刺激的一方感到无比惊愕与困惑。然而马斯特指出,这一刻的阴蒂异常敏感,实际上已不适合直接触碰:“此时如直接刺激阴蒂,则快感和不适只有一线之隔。”
马斯特和约翰逊对男性也进行了相似的研究。在讲阴茎的章节里,他们提到一种“射精后的阴茎头的敏感”现象。对许多男性来说,射精后单纯为了对方而继续动作,虽显殷勤体贴,在自我感觉上却是极为不适的。避免这种过于敏感带来的不适——无论发生在阴茎还是阴蒂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诉诸语言”,说出来。《人类性反应》一书中,马斯特和约翰逊从头至尾都在鼓励伴侣间进行开放而直接的交流。两人顺理成章地在11年的性生理学研究后进入了性心理诊疗领域(诊疗别人,而非接受诊疗)。他们的疗法与著作——和对上千诊疗师的启发——有力地证明了他们实验室工作的价值。人们往往低估了对问题夫妇之间的矛盾做出解剖学上的分析的价值。想象一名妇女,因为自己的先生一到性高潮就鸣金收兵(而她还没有到)而积累了多年的怨怼。倘若她能明白,他并不是对她无感,而是过于敏感,恐怕怨怼就会消除,或至少不会继续针对他的阴茎了。
另外,马斯特和约翰逊还发现了女性在性唤起时阴道中发生的各种变化。“过度刺激”会使阴道的一部分扩张。有一种说法是,如此就能形成一个“池塘”,将精液留在宫颈口附近,提高受孕的机率。然而这种扩张也有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过度刺激时,阴道过度的扩张会使许多女性觉得充分勃起的阴茎‘在阴道里消失了。’”有时甚或误以为对方已经疲软。
有些人可能会——有些人可能完全不会——疑惑,马斯特是如何作出这些关于阴道的新发现的?答案有二。有时,受试者被要求在下体被鸭嘴钳撑开的情况下手淫——狄金森先于他几年就在自己的女受试者身上用过的方法——并由研究人员对她们两腿之间中线的位置进行细致观察。但马斯特不想把自己的研究范围局限在手淫的性唤起和性高潮上,他也想了解在一次真正的性交过程中,宫颈和阴道内部所发生的情况。做到这一点显然有操作上的难度。这就好比将飞艇停进仓库,当它入仓停靠后,人就看不清仓库的里面了。威廉·马斯特需要一只能看见东西的阴茎。
于是他做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