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丹:分裂边缘的非洲第一大国
夜窥尼罗河
1963年8月25日,我从厄立特里亚的阿斯马拉乘飞机去开罗,在苏丹的首都喀土穆转机。
到达喀土穆机场大约是晚上8点钟,去开罗的飞机凌晨两点起飞。机场很简陋,没有冷气,出境和入境的人共用一个候机室。候机室直通街道,有一个军装人员站在门口检查证件。我见到有人出去了又再进来,又看见街上有出租车来往。本来我对这个城市就有好奇心,既然要在机场等几个小时,不如设法出去一趟。我于是去问那个军人能不能出去看看都市夜景以及青尼罗河与白尼罗河的汇合处,又一再说我是路经此地,机会难得,等等。他问我要了护照和机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说,你把护照留下,我给你三个钟头。我高兴得立刻把护照交给他,出门找了一辆出租车,要司机直奔喀土穆市区。
当时天色已暗,除了一些建筑物的灯光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照相机一点都没用处。到了城区没多久,司机把车停下,告诉我旁边就是尼罗河。我问他这是青、白尼罗河的交汇处吗?他可能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也可能是懒得理会我这个问题,只说这就是看尼罗河的地方。刚看到河水,在黑暗中也没看清楚是否有两条河,我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机场那个军人要是下了班,或是到时不肯认账,我连个收条都没有,可怎么办?身上开始透汗,也不知是热得还是吓得。于是顾不得眼前的河水是青是白,叫司机立刻赶返机场。
非洲第一大国
苏丹是非洲最大的国家,也是世界上第十大国,比英国大十倍有余。它的人口只有四千多万,但分成十九个民族,近六百个部落,四百多种语言或方言。全国人口中超过七成是穆斯林,略超过一半的人口是非洲黑人,约四成是阿拉伯人,但全国六成的人口以阿拉伯语为日常语言。苏丹北部(以及今日埃及南部)素称努比亚(Nubia),这地方的人三千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埃及。今天苏丹的北方人以阿拉伯语为母语,居民自认是阿拉伯人,但肤色较北非人要黑,这是近千年来阿拉伯人与努比亚人融合的结果。苏丹还有约两千万人肤色更黑,面型更有中非洲人的特征。这部分所谓非洲黑人的大半数也是穆斯林,但母语是尼罗(Nilotic)语族的方言,与阿拉伯语属于不同的语族。在苏丹最南部和西部,还有许多保持传统部落信仰的黑色非洲人,但其中有相当比例已经皈依基督教。
2010年4月,苏丹举行了二十多年来的首次全国大选。1989年以军事政变上台的巴希尔(Omar Al-Bashir)蝉联总统,他所领导的统治联盟也获得胜利。
但是,自2005年南北内战结束以来,实行自治的南苏丹的政党事先宣布不参加这次选举。他们说情愿寄希望于2011年即将举行的公民投票,因为他们有信心,公民投票的结果一定是南部与北部苏丹成为两个国家,并会获得国际的保证。那时他们将会成立一个非阿拉伯国家,自己掌握境内的大量石油和其他矿业资源。
近十年来,苏丹的石油产量飞跃增加,平均国民所得增加了三倍。在这个形势下,作为苏丹阿拉伯人及军事领袖的巴希尔根本无须舞弊,他2010年连任总统是意料中事。果然,由于大家都对这个非洲第一大国将要一分为二更为重视,连一贯指控他是战犯的西方人权团体都承认了2010年的选举结果。
我的苏丹同学
古人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因为我曾经有机会经历“八千里路云和月”,所以我就有了“读书破万卷”的动机,尽管未必真能做到。但是“读书破万卷”之后是否能够像杜甫说的那样“下笔如有神”?那可就真是只有天晓得了!
总之,因为我曾经到过埃塞俄比亚和苏丹,所以如果报刊上有关于埃塞俄比亚和苏丹的新闻,我就自然会多留意一些。
我在美国西北大学念博士的时候,有一个年纪比我大几岁的苏丹留学生,念的也是工程博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和他谈起当时苏丹的内战以及南北苏丹人的区别,他大感惊讶。他说他在美国好几年了,除了研究非洲问题的专家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苏丹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更不要说知道如何分辨南北苏丹人了。我乘势又露了一手,告诉他我曾经在埃塞俄比亚住过两个月,到过青尼罗河的源头,还曾路过喀土穆四小时。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和我更加热络,而是客气地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大约1967年,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就回国了。不久,从别的苏丹学生那里传来消息,说这位博士回国后被任命为国防部长。我这才醒悟到,苏丹和埃塞俄比亚为了尼罗河水的使用权,也为了跨境民族的问题素来就不睦,这位国防部长很可能早就知道他将会加入苏丹的高层政治圈,所以根本不想和我这个不相干的外国人谈这些敏感问题。
1969年,苏丹军人尼迈里(Nimeiry)发动政变,后来成为总统。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这位同学在苏丹的宦海里究竟是沉是浮?
一分为二的苏丹
但是,四十多年前我就知道的苏丹内战却有了结果。2005年,内战双方协议停战,苏丹南部自治。后来经过国际协调,双方同意将南部苏丹的前途交由公民投票决定。
2011年1月,正当阿拉伯国家政治动荡之际,苏丹南部举行了公民投票。结果很清楚: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的南部人赞成独立,而苏丹政府也承认这个结果。
2011年7月9日南苏丹共和国(Republic of South Sudan)将会正式诞生;首都是位于白尼罗河上的朱巴(Juba),在今日苏丹的最南部,很接近乌干达和刚果民主共和国。这个新国家的领土大约是六十五万平方公里,人口约八百万,目前苏丹五分之四的石油储藏与产量都在南苏丹。几十年的内战固然有语言与宗教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理由还是为了控制石油资源。
离婚容易分家难。南北两个苏丹将要面对许多有待解决的问题:首先,南苏丹是一个内陆国,没有任何海港,它生产的石油必须要经过北苏丹才能外销;将来谁决定石油管道的运输量,双方如何分配收入?第二,尼罗河水的使用权将来如何分配?第三,两国的边境究竟如何划定?第四,双方各有许多人在对方居住,这些人的国籍如何界定?即使有了界定,是像印度和巴基斯坦当年那样交换人口,还是让跨界国民在另一方当侨民?一向往来于南北两方放牧的说阿拉伯语的牧民,又算是哪一国的公民?
南北苏丹打了几十年的内战,死伤无数,双方应该早已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方案。问题是,如何以及需要多少时间谈判?是否要由外国介入?非洲统一组织没有力量,阿拉伯联盟不够客观,美国和西方国家肯定有兴趣参与,但是苏丹会同意吗?2011年4月,苏丹政府已经表示,不会承认一个包括它“苏丹的领土”的“南苏丹国”;5月,双方在边境地区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数十人丧生。看来,还未正式诞生的南苏丹国的前途并不会一帆风顺。
达尔富尔问题
苏丹即使能解决南苏丹的独立问题,它还有另一个难题要解决,那就是苏丹西部达尔富尔(Darfur)地区的冲突。西方的媒体和人权团体指控苏丹政府支持阿拉伯民兵屠杀非洲土著黑人,抢占他们的土地和石油资源;国际刑事法庭宣判巴希尔是战犯,要通缉他。西方也曾有人把矛头指向中国,说中国为了石油利益,不肯出力阻止苏丹的种族灭绝。近两三年来中国的态度比以前更为积极,做了不少调解,似乎对达尔富尔问题的缓和起到一些作用,至少政府和叛军签订了停火协议。然而,中国在苏丹的石油工人也就开始被恐怖分子绑架。
历史上,苏丹的牧民和农民不断为土地和水源发生冲突。最近这些年,在西北部边境的牧民因为人口增加、土地放牧过度而大批向南迁移,占领了许多农业部落的村庄,引起武力冲突以及后者的武装解放运动。冲突的双方都是黑色的非洲人:牧民们自认是阿拉伯人;农民不是阿拉伯人,却也是穆斯林。苏丹政府偏袒说阿拉伯语的牧民恐怕不假,但要说这是种族屠杀恐怕就不准确了。
许多西方人同情非阿拉伯人的农民。其中一个原因是苏丹社会有浓厚的激进伊斯兰主义气氛;“基地”组织在苏丹颇有生存的土壤,还设有分支,以致西方一些官方和媒体把苏丹称为“恐怖主义输出国”。
无论从历史或是现状看,要合理而和平地解决达尔富尔问题确实十分困难。苏丹问题的历史因由且不说能否解决达尔富尔问题,在讨论苏丹问题时,人们应该注意三个历史因素,明白问题的由来,以免坠入非洲人容易使用暴力的认识误区。
首先,19世纪欧洲列强瓜分非洲的时候,经常在谈判桌上划定边界,丝毫不照顾边界两边居民的部落、语言和生活方式,更不会询问他们的意愿;也很少考虑到山脉、河流、沙漠等自然的地理边界。20世纪独立的非洲国家因此产生了大量边界纠纷以及部族或部落冲突。今天苏丹和好几个邻国都有这类矛盾;达尔富尔问题就和它与利比亚、乍得、中非共和国边界附近的跨界民族有关。其次,英国在治理苏丹(名义上是英国和它的保护国埃及共管)时,有意分化阿拉伯人与非阿拉伯人,穆斯林和非穆斯林。英国以防止疟疾为由,禁止北部的阿拉伯人到南部,也禁止南部人到北部,但又鼓励基督教传教士在南部传教。其结果是助长了苏丹南部人和北部人各自不同的认同。第三,苏丹人在19世纪末反抗英国殖民者时,曾依赖他们最有力的社会资源,即中世纪的伊斯兰文化传统;蔓延很广且持续十几年的“马赫迪(Mahdi,即救世主)运动”就是以伊斯兰的神秘主义为号召进行的反英抗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年,但当前苏丹社会仍旧弥漫着浓厚的伊斯兰主义思潮。历届苏丹政府,包括现任总统巴希尔本人,都强调伊斯兰教法的重要性,在处理社会冲突时往往不依据苏丹独立时接受的英国留下的普通法。这几个原因使苏丹很难解决它的棘手问题,也使它很难得到西方国家的理解与同情。
对我个人来说,就是因为英国人在苏丹留下了英语(它与阿拉伯文并为苏丹的官方语言),我才能够在喀土穆用护照作抵押,作了一次极短暂但是记忆深刻的苏丹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