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北非:马格里布文化速写
Couscous与摩尔人的艺术
1981-1982这一年,我在巴黎大学任客座教授。工作之外,希望一家人都能对欧洲有更多的认识,结果很令我们满意。回想起来,当时有两个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意外收获。
第一个收获是交了几个北非朋友,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一些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北非情况。我们学会了吃北非人日常的食物couscous(库斯库斯)和tagine(塔金汤)。Couscous是用小麦制成的小颗粒,蒸熟后加上煮的羊肉或鸡肉、蔬菜等一起吃;tagine是有锥形陶器盖子的圆形陶锅,有些像中国的砂锅,在tagine锅里煮出来的肉类加上各种蔬菜也叫tagine。
第二个收获是我们一家假期里驾车到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Andalusia)转了一大圈。我从此知道这个具有阿拉伯风格的欧洲地区的名字来自阿拉伯语的“Al-Andalus”,意思是“汪达尔人(Vandals)之地”!西班牙与葡萄牙被北非的摩尔人(Moors)统治了将近八百年。在科尔多瓦(Cordoba)见识了巨大的清真寺;在塞维利亚(Sevilla)参观了世界闻名的阿尔卡扎(Alcazar)王宫城堡;在格拉纳达(Granada)欣赏到后期摩尔人修建的极为精致的阿尔罕布拉(Alhambra)王宫和庭园。这趟安达卢西亚之行初次接触到的摩尔人的伊斯兰建筑和装饰艺术,令我大开眼界。自此,我对伊斯兰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易磨灭的柏柏尔文化
1992年我开车去爱尔兰西部海边的戈尔韦(Galway)游览,恰巧投宿在一家已经为数不多的说盖尔语(Gaelic)的家庭旅店里,把主人夫妇和他们小女儿的对话录了音。这个收获令我兴奋莫名,甚且至今仍然非常自得。
安排到摩洛哥旅游时,我提出的特别要求就是要访问一个说柏柏尔方言的家庭。
这是因为北非的原居民是柏柏尔人。大约九千年前,北非仍然到处是青葱的植物,撒哈拉沙漠比现在要小很多。柏柏尔人的祖先从埃及逐渐向西迁徙到大西洋之滨,并且深入沙漠的南缘。大约三千年前北非从阿拉伯半岛引入了骆驼,两千多年前马匹也进入了北非。此后柏柏尔人从早前小型部落社会演变成若干范围较大的王国,并且发展出颇为广泛的贸易网络。
柏柏尔人分布的地域很广,有许多不同的方言,但都属于柏柏尔语族。一如非洲东北部的库希特语族与阿拉伯半岛的闪米特语族,柏柏尔语族也是非亚语系的一部分,和非洲的其他几个语族很不相同。
在摩洛哥中南部的一个小乡村里,导游把我们领到一户人家。祖母、母亲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都能说当地的柏柏尔方言。用过薄荷茶后,小女孩说想要给我妻子手上绘图,本地人称之为“Henna”,本是一种装饰,据说也有辟邪的功用。
摩洛哥许多女人的手上或脚上都画着花纹。妻子看她们母女手背上的花纹很漂亮,也就应允了。回到旅店,她想洗掉可能是小艺术家的第一个作品,哪知有机颜料的绘图不可以由人随意消灭。此后十几天,她每天都必须以手背上的装饰向人展示柏柏尔文化!
手上作画的那半个小时给了我机会问问题。导游和祖母以摩洛哥南部的阿拉伯语交谈,然后给我翻译成英文;我和那位妈妈用法语直接对话。这家柏柏尔人彼此之间说当地的柏柏尔语,我当然录了音。
在北非四国中,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最多,据说占总人口的六成。这是以家庭语言来统计的。如果以血统计算会非常困难。当初阿拉伯人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个“日落之地”,人口和当地柏柏尔人相比一定颇有悬殊。摩洛哥的历史就是在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的斗争和融合中发展的。可以确认的是中世纪阿拉伯人的文化同化力量很强,一如近代的英国和法国。
为了保护原居民的文化,摩洛哥现在有柏柏尔语的电台和电视节目,正如法国和英国也有凯尔特语(Celtic)的广播(注:我在爱尔兰曾录音的盖尔语是凯尔特语的一支)。
世界正在通讯手段的高速发展中进行着无法阻挡的全球化。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又开始珍惜文化的多样性,设法保存受到威胁的语言与风俗。
柏柏尔语是一个很好也很重要的例子。它和爱尔兰的盖尔语,甚至和中国的苗语一样,应该得到保存,但是也很难使它们复兴起来。工业化的代价是生物多样性的缩减,全球化的代价似乎就是文化多样性的式微。
你方唱罢我登场
黎巴嫩的腓尼基人(Phoenicians)虽然很早就经常到北非进行贸易,但一直到公元前6世纪才在地中海南岸建立迦太基这个殖民地。它和罗马为了争夺地中海的霸权,进行了一个世纪的战争。迦太基的领袖汉尼拔(Hannibal)曾于公元前218年率领九万军队,连同许多大象,渡过直布罗陀海峡,穿越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到达意大利半岛北部,企图从背后袭击罗马;但时运不济,没有成功。罗马人最终在公元前146年攻陷迦太基。为了不让迦太基有机会复兴,罗马人在迦太基的农田里撒了大量的盐。罗马后来在北非设置了几个省,建立了不少城市;北非也成为罗马的主要粮食供给地。今天北非任何国家都有不少罗马时代的遗址。
公元5世纪,来自欧洲东北部的汪达尔人经过西班牙入侵北非。他们大肆烧杀劫掠,破坏了罗马人的物质文明与社会制度;尽管不久即撤离,对北非的影响却极为长远。最主要的是由于社会体制崩溃,北非各地又恢复了部落制度,人们以部落为个人安全的保障,因此也是认同的对象。这个制度至今仍然在北非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相当的作用。
阿拉伯人是最后进入北非而能长期在此生根的民族。公元7世纪,阿拉伯穆斯林在攻占了巴勒斯坦与叙利亚之后,迅速进攻埃及。接着,远征军直奔马格里布,在667年就攻下了迦太基,682年到达摩洛哥的丹吉尔(Tangier),这期间还分兵南下撒哈拉沙漠。拜占庭军队和柏柏尔人并没有投降,而是联合抗击阿拉伯军。7世纪末,阿拉伯又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锐气更不可挡。公元698年,阿拉伯军再陷迦太基,把这个古城完全摧毁。
自此整个北非开始了伊斯兰化和阿拉伯化的过程。今日北非各国的人口是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一千三百多年大量混血的结果;此外也有一部分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法国人和撒哈拉沙漠南部非洲人的血统。
圣奥古斯丁
公元4世纪末生活于希波城(Hippo,位于今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边境)的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是一位罗马统治下的柏柏尔人。他母亲曾梦到他将会成为主教,因此倾注心力培养他。他受过天主教洗礼,但是无法信服;因此又改信摩尼教(Manichaeism)和钻研新柏拉图主义,但也不能满足他的心灵。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听说了隐修者圣安东尼的故事,而且读到了耶稣的名言:“去吧,卖掉你的所有,把它送给穷人,你的财富在天上。”于是他再度领洗信奉基督教,并建立一所修道院,在那里讲道四十余年,成为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神学家之一。
他首先提出人类原罪的教理和正义战争的概念,著有《上帝之城》和讲述他个人经历的《忏悔录》,成为基督教的经典作品。
奥古斯丁生活于基督教刚确立“三位一体”信条的时代。有一个广泛流传的故事:奥古斯丁曾苦思其中奥秘而不能理解。一天傍晚他在海滩散步,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沙上挖了一个洞,并且用一个贝壳不停地盛上海水往洞里灌。奥古斯丁忍不住问小孩为什么这样做,小孩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他想把海里的水都灌进那个洞里。奥古斯丁同情地说:孩子呀,大海的水是那么多,你这洞只有这么小,你怎么能把所有的海水都灌进这个洞里呢?说完这句话,圣奥古斯丁心中灵光一闪,悟出一个道理:人的头脑如此之小,天主是无穷之大,人脑怎么能装得下上帝“三位一体”的奥妙呢?
早期基督教的神学理论与奥古斯丁的神秘主义是不可分的;“先信仰,再理解”也是中世纪神学家的特征。
伊斯兰教的第四圣地
伊斯兰教的三个圣地是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这三个城市都和伊斯兰的信仰有很深的渊源,在《古兰经》中也多次提到。北非的穆斯林相信,突尼斯的凯鲁万(Kairouan)是第四个圣城,这并非因为它的年代久远,而是因为它在北非的地位是任何其他城市所不能比拟的。很多人也相信,去凯鲁万朝拜七次,等于去麦加朝圣一次。
伊斯兰征服马格里布的最大功臣非穆罕默德的族人奥格巴·伊本·纳菲厄(Ogba Ibn Nafaa)莫属,而创建新城凯鲁万的正是此人。
公元667年,奥格巴率领一支骑兵纵队,从利比亚的地中海岸出发平定南部沙漠和费赞地区的部落叛乱,巩固了阿拉伯人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奥格巴于是被任命为北非地区的总督。
公元670年,奥格巴在沙漠里修建了一座新城市,就是凯鲁万。从现代科学眼光来看,在沙漠地区建立城市最需要水源。围绕凯鲁万的修建,有一个与水源有关的传说,而这个传说可谓与麦加的圣泉——渗渗泉(Zam Zam)的传说一脉相承,所以在柏柏尔人的心中更加巩固了对伊斯兰的信仰。
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共同祖先亚伯拉罕(Abraham)的妻子莎拉(Sara)与妾哈哲尔(Hager)不和,于是亚伯拉罕不得已地把哈哲尔和儿子伊斯玛仪(Ismail)留在麦加附近的沙漠中。小伊斯玛仪口渴极了,就用脚跟在沙上用力击捣,不久水就从他的脚下流了出来,成为所有穆斯林都熟知的渗渗泉,是去麦加朝圣的人都想去饮水的圣泉。
传说奥格巴有一天骑马时,坐骑踩到沙里的一个杯子,把杯子拿起来后,水就从那里涌了出来;而这个杯子,又正是多年前从麦加神秘失踪的那个杯子。奥格巴于是决定在这里建造一座新城。
凯鲁万从670年开始建造,671年兴建北非最古老的清真寺,人们一般称它为奥格巴清真寺。9世纪,清真寺重建,设立凯鲁万伊斯兰大学。从此凯鲁万不止是阿拉伯人在北非统治的指挥中心,还成为伊斯兰教在北非的传播中心。
今天的凯鲁万仍旧是大批虔诚的穆斯林前往祈祷的圣地,但绝不是观光客购物的好地方。依我看来,坐在一杯咖啡后面,去观察那些从咖啡座前面走过的戴着茉莉花的男人,是对这个文化中心和它那独特的节奏所能表现的最大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