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1.
十八岁那年,我从聋哑学校毕业,主修的课程是计算机编程。
若论技术,我所掌握的并不比那些普通高校毕业的学生差,可因为是聋哑人,找工作时却处处碰壁。上交的程序作品,用人单位分明满意,可一到面试我就无缘无故被刷掉。我怀疑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上天关了一扇门,合了一扇窗,甚至把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跻身正常人的世界对我来说如此艰难。我变得自卑,愤世嫉俗,还有点儿自暴自弃。
母亲忧心极了,看着成天待在家里的我泪眼婆娑,她说:“小惠,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
我摇摇头,不理她。
六岁那年一场医疗事故夺去了我的听力,而这场事故本可以避免,只因她的疏忽。我恨她,某种程度上,恨得很深刻。我恨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又给了我不完整的生命。
这天又一个电话打来,通知我面试。母亲帮我答应下来,我却用手比画着:坚决不去!
有什么好去?
来来去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母亲没说什么,提着包出门,过了一会儿,带了一件漂亮的白裙子回来,放在我的枕边。我瞄了一眼,是名牌,标签上写着763元。
终究是十八岁的女孩子,看见昂贵的漂亮裙子忽然来了兴致,穿在身上,立在镜子面前,好像蝴蝶一样好看。母亲抚着我的肩膀露出笑容。
那天,她又带着我买了高跟鞋、项链、发箍,还有粉底和腮红。我们坐在一起,她教我化妆:怎么样描眉毛,怎么样施胭脂……镜子里的人生气而鲜活。
我最终答应再去试试,“噔噔噔”踩着高跟鞋,神气得像一个公主。
母亲说,我看起来很漂亮。
2.
面试我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先生,眉眼粗犷,笑容可掬。我猜,我的扮相为自己加了不少分。因为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和颜悦色,直到我听完他的问题,打出一串手语为止。
他犹豫着愣住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我是聋哑人。像所有面试官一样,他急急去翻我的简历:毕业于某某学校。他说:“为什么没有写明这是聋哑学校?”
我低下头,不回答,他自觉不礼貌,赶忙住嘴。那场面试后来草草结束,回家后我哭了一晚。
母亲在一旁安抚。
我推开她,她叹口气:“结果还说不定呢!”
我笑母亲像阿Q,擅长自我安慰与精神胜利。什么叫说不定?
从我失去听力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母亲不再言语,神情里满是自责。
半个月后,公司人事给我打来电话,竟通知我过了面试,可以去上班。
那个面试我的先生还亲自向我道歉,说是公司的领导看了我写的程序非常满意,他态度不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
他点头,没想到我是个聋哑人。
母亲比我还兴奋,拉着我去逛商场。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五彩的头饰,我一件一件地试,母亲毫不犹豫一件一件地买。她收入不高,可那天出手格外阔绰。
我有了工作,我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去上班。一丝不苟的头发,熨得笔挺的上衣,擦得锃亮的鞋……
衣服我要买最贵的、最好的,生怕别人看不起我。对待工作我同样如此严谨,派下来的活儿今天能完成,我绝不拖到明天。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发现单位的同事背着我私下聚会,他们表面上对我关照备至,可下班后却好像有什么事躲着我,总是找各种借口等我走了才走。
3.
因为听不见,说不出,这十几年我遭受了不少冷眼白话,固执的自卑感演化出强大的自尊。我不允许,也不容忍自己被孤立在人群外。我和母亲抱怨,抱怨同事们并没有真正地接纳我。
母亲想了想,说:“应该是不够熟悉的缘故,得请同事们来家里吃饭。”
周天,我欣欣然发出邀请,精心打扮一番,化好妆。整个部门十二个人统统来了,母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做了许多菜:糖醋鱼,荔枝肉,红烧狮子头……整场下来,累得够呛。不过同事们看起来很高兴,不住地夸母亲烧的饭菜好吃,夸我漂亮又能干。
母亲举着酒杯对他们说:“今后要多多照顾我们家囡囡。”
年长的几个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离开办公室的环境,大家果然很快就亲密起来,年轻的女孩子抓着我到房间里一起研究发饰,男孩子们则凑在一起,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母亲在一旁看得乐呵呵的。众人散去,母亲抓着我的手说:“这下就好了。”
我笑着点头。
“同事之间都是这样,你是新来的,他们跟你不熟。”母亲道。
可谁料第二天下班,竟然一切照旧。我叫小丽同我一起走,她推脱有事,我叫李红,她也说有事,甚至连和我同一批进公司的王丹丹都支支吾吾地说要加班。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我强装欢笑,比画着说:“那你们忙,我先走。”
可跨出门的那刻,却泪流满面。
难道只因为我听不见,说不出,我就比别人低一等,就注定不受欢迎?我下决心要给他们一点儿难堪,然后递交辞呈。
又是新的一天。
一整天格外轻松,我甚至换上拖鞋,在办公室游荡。下班时间到了,我把包留下,好假装遗忘折回来拿。我倒要看看,什么加班,什么有事!谎言戳破的那一刻,看他们会有多难堪!
4.
那大概是我人生最敏感多疑的时候了。一片落叶,一缕余晖,一点儿委屈,让人感觉好像要天崩地裂了。
在公司的厕所里躲了半个小时,我深吸一口气折回办公室。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隔着毛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同事。一个,两个,三个……部门里的其他十二个人一个不少,独独没有我。
我愠怒地推开门。
十二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墙壁上挂着一个黑板,黑板边站着一个教手语的老师,老师说:“你们跟我做:你好。”
“你好。”
“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在利用下班时间学手语,而且专注到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站在门外。我悄悄地退出去,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同事们和我交流的确方便多了。
母亲在家等我,煮了一锅奶白的鱼汤,她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和同事相处怎么样。”
我抱着她,呜呜地哭起来。我说:“很好,很好。”
那大概就是我十八岁时的故事,对这个世界从失望透顶,到重新燃起希望。我渐渐知道这世界虽然没有那么美好,但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很多年后,我又有了宝宝,渐能体会那些年来母亲独自带我长大的辛酸、不易和自责。
于是,我同母亲也彻底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