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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竞选瓢总(1)
两日后,沭阳城内最大的酒家潼阳楼二楼,美酒飘香,热闹非常。大堂内十几张方桌坐满了淮北大小帮派的头人。淮北境内大小帮派头人难得如此周全的一聚,热闹叙旧之余,都猜测着虞仲杰这次组织大家聚会的原因。孙家厚齐兰虎等早早地就来了,邹氏父子故意磨蹭到最后,姗姗来迟。
虞明淑娉娉婷婷地走进来,一身素装宛若一株白梅,身后跟着紫巧和童九。在一众粗豪汉子中间,简直是一道绝美的风景。见到虞明淑,邹开乾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这个本应该属于他的女人,做了娘又死了丈夫,竟然还是这么楚楚动人。要不是她姓虞,自己姓邹,他们本来很可能成为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邹开乾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爱而不得的滋味,最是熬人。
在虞明淑没跟董少鹏结缘之前,邹开乾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九年前的一个秋末,二十岁的邹开乾去颜集的古栗林摘板栗,与十六岁的虞明淑在栗林中相遇了。
从天起,邹开乾就对虞明淑魂牵梦萦,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女子了。他求父亲派人去虞家提亲,被邹肇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当年虞家帮董家抢走矿山,这口气,邹肇泉怎么也咽不下去。硬逼着他与孙家的女儿成了亲。从那以后他变成了一个风流阴狠的纨绔子弟。
邹开乾把得不到虞明淑的原因归结为两个:一个是董邹两家的夺矿之仇,一个是父亲的无情!这两重怨恨从那时起,就在他心里扎了根。现在看着心爱的女人戴着别的男人的孝出现在眼前,心里是既恨又爱更酸楚。
酒过三巡后,虞仲杰切入正题:这次邀帮里兄弟相聚,是为了商量给被害瓢总报仇的事,他此举不仅为私,更是为公,为了淮北帮的颜面和名声。虞明淑站起来,给大伙行了大礼,代表董家和过世的少鹏,委请帮派上的叔伯兄弟助她为夫君报仇。
虞氏父女发言,把邹肇泉满怀的希望推进了谷底,那种故作的慵懒消失了,神态恢复了正常的阴沉。这些年来,邹氏父子利用董少彪好吃嗜赌的脾性,免费供他在邹家饭馆茶楼吃喝享乐,把他哄得晕头转向,通过他得到了不少董家和矿上的信息。虞明淑跟他打赌当家的事没出一天,就已经传到了邹氏父子耳朵里。但没想到虞仲杰会把这事以这么堂皇的借口推给了帮派。
邹派很多人也不知所措,纷纷看着邹肇泉,见他不说话,也干脆选择沉默。耿圩圩主鲁子云素来与董虞两家要好,此时站起来说:“董少鹏是我们淮北帮的瓢总,为他报仇是咱帮派义不容辞的事情,二少奶奶不要客气!”
廖忠堂也捋着胡须附和:“这话不假,咱们的瓢总出事了,淮北帮近千人岂能眼睁睁坐视不管,传出得叫人笑掉大牙。董夫人放心,淮安泗阳这一块就交给我了!邹掌门,您是沭阳的老大哥,也表个态吧!”廖忠堂欲把邹肇泉逼上梁山。
邹肇泉心里暗骂廖忠堂狡猾,你身在淮安都管不了事,却跑到沭阳来煽风点火。
张口接道:“廖帮主,只要凶手敢在沭阳露面,我就是掘地三尺,也不放过。”言下之意,凶手不在沭阳,我也无可奈何。
邹肇泉一张嘴,齐兰虎、苗上飞及他俩活动好了各地帮派,也纷纷附和。邹肇泉不动声色,冷眼看着虞仲杰的反应。虞仲杰的心掉进了冰窖。他们一致附和邹肇泉,不仅不能对追查凶手有帮助,反而有暗中破坏落井下石的可能。董万山父子一走,邹肇泉是铆足了劲儿等机会收拾董家,怎么可能查杀凶手替少鹏报仇呢?
可惜邹肇泉的那点小计俩,在虞明淑的意料之中。她凑到父亲耳边,悄声说:“爹!不要为难!您跟他们说,谁要是捉到凶手替董少鹏报了仇,谁就当淮北的总瓢把子。邹肇泉觊觎瓢总已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虞仲杰眼睛一亮,赞许地点点头,站起来踱到堂中,声如洪钟地说:“感谢帮里兄弟给面子,成全小女的夙愿。我这里还有个想法,少鹏走了,淮北瓢总之位不能无主,咱不如就来个公平竞争,谁能抓住凶手,谁就接任淮北总瓢把子!廖帮主,邹掌门,您二位意下如何?”
“不错!既为董瓢总报了仇,又解决了帮派后继无人的难题!”廖忠堂率先同意。
邹肇泉眯着眼睛暗自思量:这事要是好办,虞仲杰不会把下这么大赌注踢给帮派。
反正杀人凶手音信全无,没准早就被同党杀了灭了口,要真是那样,董少鹏的死因就我说了算……邹肇泉眼里凶光一闪,跟着说:“我看挺好,既公平又合理。查杀凶手的事就由帮派兄弟来做,二少奶奶您可以放心地回去料理你们董家的家事了。”他话里带着讥嘲。
“邹掌门,我也是咱淮北帮里的一分子!”虞明淑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这句话像颗重磅炸弹,炸得在场的人都晕头转向,连虞明辰也摸不着头脑,扭头瞅着妹妹怔怔发呆。虞仲杰却暗暗点头赞叹女儿的英勇。当年把瓢总之位给少鹏,不仅是因为少鹏能胜任,更因为女儿有辅佐协助少鹏的能力。男人成事与否,背后的女人很重要。
“二少奶奶的意思莫非也要参与竞选?”邹肇泉惊愕地问。
虞明淑笑得坦然:“是的。我丈夫死于非命,我作为他的妻子不能坐视不管,能捉到凶手为我丈夫报仇,正是明淑的夙愿!”
厅堂里炸锅了,一个女人都敢入帮追凶争当瓢总,这些大男人的面子情何以堪?
那些被齐兰虎、苗上飞怂恿向着邹肇泉说话的各地小帮小派后悔不迭,穷乡僻壤是惯犯容易栖身的地方,万一落了自家的手,这份功劳算谁的?齐兰虎苗上飞等表面安然,心里也后悔着,早知道虞仲杰要撂出“谁得凶手谁当瓢总”的话,跟邹肇泉说话怎么也要留三分余地,这下好了,就算得了手,也得算在他的头上。一群马屁精的心理和面上细微的变化,躲不过邹肇泉老辣的眼睛,他想试探试探这些人是否真的见权与利就忘义,放下酒杯称还有要事率先离开了潼阳楼。
邹开乾心情复杂地凝视着这个面显疲惫却不乏铿锵的女人,忍不住更加嫉妒死去的董少鹏了,要是自己死了,有一个女人肯上刀山下油锅地替自己报仇,这辈子也值了。邹开乾临走前留恋的一瞥终于引起了虞明淑的注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这个念头刚出现,再想看第二眼,邹开乾已经消失在了门廊里。
邹肇泉刚下楼梯,身后就传来一阵阵告辞之声,他微微冷笑:哼!虞仲杰,我要叫你父女俩的计划竹篮打水一场空!虞仲杰瞅着只剩三分之一的客人。赌气地举起酒杯说:“兄弟们,咱们继续吃!”邹肇泉等人摆明是来示威的,没把父亲放在眼里,为缓解紧张压抑的气氛,虞仲杰强作欢颜频频举杯,但仍扫不去眉头间若隐若现的忧愁。虞明淑看出父亲心里憋屈,自己也有种站上高台突然被人抽掉梯子的跌落感。邹肇泉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势力已经非同一般。估计用不了多久,淮北就要大乱。想到这些,她心里又添了一层堵。
廖忠堂和虞仲杰一起送走余下的帮派头人后,邀虞明淑一起去颜集。这阵子心力交瘁,虞明淑也想回家看看了,于是欣然答应。沭阳县城距离古镇颜集约有四十里,不到一个时辰,就进了颜集。虞明淑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熟悉的一草一木,儿时无忧无虑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想到今日进退维谷的凄苦,不禁一声叹息。马车拐弯的时候,虞明淑叫童九停车,她想先去虞姬庙里上炷香再回家。
虞家与虞姬庙渊源深厚。明崇祯十七年虞姬庙建成至今,虞家子孙一直担任虞姬庙的主要管理人,庙宇日常的清理维护工作,基本上都由虞家来做。清乾隆三十年,虞姬庙历经百年风雨破落不堪。当年还不怎么富裕的虞家邀乡人吴九龄协力重建中殿、大殿。光绪年初,明淑的爷爷在沭阳商绅两界崭露头角,联合宿迁的叶祥麟又重修虞姬庙。从懂事起,虞姬庙就是虞明淑常常流连忘返的地方,习武读书都在庙里,女儿家成长的那点心事,也都说给了虞姬听。十五岁那年,她在庙里碰到一位从江南来的相师。相师看到她相貌吓了一跳,情不自禁赞一句“虞美人复生了”。相师的话被逐渐传开,再见到虞明淑的人仔细端详端详,果然跟庙里的虞姬像一个模样。从那以后,虞明淑就被冠以“虞美人”美名,誉扬苏北。
自从嫁入董家,婚姻生活美满甜蜜,回娘家次数少了,也很久没来给虞姬敬香了。虞明淑从香盒里取出三炷榆皮紫檀香,点燃插进香炉里委身跪下。满肚子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虞明淑情不自禁伏倒在香坛前,把心里憋着的委屈和泪水,一起哭了出来。
紫巧和童九在门外紧张地看着,不敢进来劝。紫巧从没见小姐这么伤心过,姑爷过世那几天她也没这么哭过。一个寡妇人家拖着个孩子,这家里家外都跟她作对……
紫巧想到自己竟然帮着大少爷偷了小姐的矿脉图,不禁越想越是愧疚,眼泪就掉了下来。童九以为她是心疼二少奶奶,过来抚肩安慰,不料被她推了个仰八叉。现在的自己,只有董少彪这一条退路了。只是对不住小姐……紫巧回头再看虞明淑时吓了一跳:小姐瘫倒在虞姬像前,一动不动了!
“小姐!”俩人手忙脚乱地把虞明淑送上马车。虞明淑昏昏沉沉倚躺在紫巧怀里,呼吸短暂又急促。童九在马臀上轻轻扬一鞭子直奔虞家庄园。
虞夫人见女儿被童九、紫巧扶着进来,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见到娘,虞明淑精神了许多,“娘,我没事啊,就是有点累了,浑身没劲!”
“快快!快带小姐回房去!”虞夫人吩咐迎过来的虞家丫鬟。丫鬟和紫巧一左一右扶着虞明淑穿过曲廊,进了一直为她保留的闺房。
虞明淑躺在床上,虞夫人坐在床边攥着她的手,问她在董家怎么样?董家人对她好不好?娘这样问话,虞明淑知道父亲和哥哥没把她的困境告诉娘,放下心来,说董家人对她很好!听说小姐回来了,虞明辰的妻子吴氏来给她问安。
虞明淑见了吴氏,想起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问:“嫂子,梓祎呢?”
吴氏答:“你还不知道吗?他年后去沭城县立中学插班读书了,跟你家三少爷一个年级。他俩处得不错,差一辈竟然称兄道弟的!梓祎还带他来过家里,挺不错的后生,跟少鹏一个模样。”吴氏见明淑神色一黯,暗悔自己心直口快。
虞仲杰父子与廖忠堂赶过来了,把屋里吵吵嚷嚷的一堆人都撵了出去。廖忠堂为她把脉之后,慈祥地笑了,“恭喜侄女儿,你有两个月的喜孕!”
虞明淑先是一惊,之后是既喜又忧。喜的是少鹏走了,却仍与她血脉相连;忧的是这个小家伙来的不是时候。原来,沭阳有条迷信又封建的禁例: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外出。虞明淑怀董明霄的时候,就在大院子里憋了整整十一个月。董家人要是知道她有了身孕,定会以此为借口阻止她外出追查凶手,这样的话,她和董少彪的赌约就输定了。想到这儿她说:“爹,廖叔叔,我怀孕的事,千万不能传出去!不然董家肯定会以这个借口,困住我不让出门的。”
转头特意叮嘱紫巧:“回韩山后,记着缄口慎言,对童九也不能说。要是传出去,我可不饶你,听见了没?”
紫巧惶恐地点点头。小姐跟她说话从来没这么严肃生硬过,她能意识到这事对小姐的重要性。
“嗯!”虞仲杰明白,“这样也好,你就在家好好调养身体,少鹏的事由爹来替你做。”
虞明淑摇头:“不!话是我自己说的,爹帮了我,功劳算谁的?董家和帮上都会拿这个纠缠不清,还是我自己来做比较好!”
廖忠堂赞许地点点头:“明淑的想法是对的,若真那样反倒是留下了后患,还不如让她亲自动手。看明淑这股劲,我觉得能行!二哥,咱俩不如好好地思谋思谋,暗地里多给些帮助才是正理。”
虞仲杰说:“可就她这身子骨,风吹吹就倒了,怎么出门?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对不起少鹏!”
廖忠堂说:“别担心,二哥,明淑这身体我有把握,你就把心撂肚子里吧!”
虞明淑看到了希望,连声向叔父道谢。廖忠堂说:“不过,你得听话,一个月之内不要乱动,什么也别想,安心养身体,等出了三个月初孕期,才算稳当了!”
虞明淑发急:“那怎么行,廖叔叔,现在凶手已经没了影信,要是再等一个月,希望更渺茫了。再说,也不能叫姓邹的先得手,我得赶紧着手查。”
廖忠堂摇摇头:“你最好还是先别动手,养身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麻痹邹肇泉。为得到总瓢把子之位,邹肇泉肯定会行动的。按照他的行事作风,一旦知道你也动手,定会暗地里捣乱破坏。如果你不动,他反而无处下手。你不动,不代表咱这边没行动。其实我早就调查过了,张二白是土生土长的淮安人,打小没出过远门,不可能走远,应该还在淮安一带。现在,只要是张二白有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有我的眼线,有消息了他们会立刻通知我,到时候你再过去也不迟。邹肇泉的手再长,也不敢伸到我辖区里去!”
廖忠堂的话令虞明辰生出不安,他以为廖忠堂定是掌握了张二白的行踪,赶紧问:“廖叔叔,警察局的说了,张二白可能是个被利用的小喽啰,听说可能已经被人灭口了。”
廖忠堂摇摇头:“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他既然能当场逃脱,绝对不会轻易死掉。就算他死了,那么大个活人,怎么也得有个尸首吧,从少鹏出事那天我的人网就撒出去了,这四五十天里根本没任何发现。”虞明辰脸色发白,心想着可不能让他先得手了,看来得盯紧廖派的人。
用罢晚餐,虞明淑放心不下董家和儿子,执意要回韩山。廖忠堂称需要为她诊疗配药,决定与她一同回去。
夜半时分,董少彪跟曹管家合计完,打着哈欠回东厢院,冷不丁被人拦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