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越战士兵的经验教训
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个阴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12岁……许多年过去了,人们对陈年旧事的观点是错的……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26年里,自己始终在窥视着那荒芜的小径。
——卡勒德·胡赛尼,《追风筝的人》
有的人似乎生活在一种不间断的叙述中,但我的生活有很多停顿和重新开始。这就是创伤,打断了故事情节……它只是发生,然后生活继续。没有人会预料到你有创伤。
——杰西卡·斯特恩(Jessica Stern),
《拒绝承认:恐怖回忆录》(Denial: A Memoir of Terror)
1978年,7月4日国庆节假期之后的那个星期二,是我第一天在波士顿的退伍军人事务处医院(Boston Veterans Administration Clinic)上班。当时我正想在新办公室挂上我最喜欢的一幅复制画——勃鲁盖尔的《盲人的寓言》,我就听到接待处一阵骚动。片刻过后,一个穿着脏兮兮的三件套西装、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军事冒险者》(Soldier of Fortune)杂志、胡子拉碴的壮汉闯进我的办公室。他看起来很激动,而且很明显处于宿醉状态。我心里纳闷我能拿这个汉子怎么办。我请他坐下,问我能为他做什么。
他的名字叫汤姆。10年前,他在海军服役时上过越南战场。整个国庆日假期,他都把自己关在波士顿市中心的律师办公室中,盯着旧照片喝酒,而不是和家人在一起。根据他往年的经验,他知道节日的噪声、烟火、夏季的炎热,还有他妹妹家后院那浓密的初夏绿荫,都会让他想起当年的越南,让他崩溃。他不敢待在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附近,因为他失控时会表现得像一只怪物。他会因为孩子们的吵闹声暴怒,以至于他必须冲出家门,防止自己伤害他们。他只有在把自己彻底灌醉,或是以危险的高速骑着他的哈雷戴维森摩托奔驰时,才能够冷静下来。
他也无法在夜晚解脱,梦魇时常打断他的睡眠。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危机四伏的稻田,因为遭受伏击,他所在的排几乎全军覆没。在他那可怕生动的回忆中,也有死去的越南儿童。这些噩梦极为可怕,他甚至十分害怕睡着。夜晚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喝酒。当他的妻子早上醒来,都会发现他昏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不得不踮着脚,经过沙发,准备早餐。她和孩子们吃完早饭后,会再踮着脚尖出门。
汤姆告诉我,他在1965年高中毕业,而且还是他们班毕业致辞的代表。因为他们家的从军传统,他一毕业就加入了海军。他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巴顿将军的麾下服役,而汤姆毫无疑问,完全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强壮、聪明、领导力超群。在完成基本训练之后,汤姆感到自己强大而充满战斗力,足以在团队中独当一面,无惧于任何挑战。在越南战场,他很快成为排长,带领着其他8名海军成员。
在泥泞与机枪扫射中全身而退,足以让所有人为自己和战友感到自豪。服役期满,汤姆光荣复员,迫不及待地将越南抛诸脑后。表面上看,他确实做到了。他通过GI法案进入大学,从法学院毕业,与他高中时的女朋友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子。然而,汤姆很难过,因为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对妻子的任何感觉,尽管两人当年的书信让他在越南的疯狂丛林中活了下来。汤姆尽了一切努力,假装自己过着正常生活,试图找到他以往的自我。他现在从事法律行业,处于事业上升期,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死了。
尽管汤姆是我漫长职业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退伍军人,但他的故事让我熟悉。我在战后的荷兰长大,从小在各种空袭废墟中玩耍。我父亲曾经因为反对纳粹而被关进集中营,但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他在战时的经历。他有时会发很大的脾气,让我惊恐不已——我当时还只是个小男孩。他每天早上,趁家人还未醒时,就安静地下楼祈祷和阅读圣经。这样一个虔诚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怒火?我也在我的叔叔身上看到同样的矛盾。他是一个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社会正义的人。他在日治时期的东印度(即现在的印度尼西亚)被抓去缅甸,做修建桂河大桥的奴工。他也几乎从不提及战争,但他发起火来也常常不受控制。
在听汤姆描述时,我想起我的父亲和叔叔,他们是否也有噩梦和闪回?他们是否也能体会到那种与家人的不可联系感,以及无法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任何快乐的感觉?我想起一幕幕脑海深处的回忆,我那被吓坏了的,但更多是吓人的母亲。我现在认为,她也经常重新体验儿童时期的创伤。当我问她小时候的生活如何时,她总是会昏厥过去,令我十分紧张。她醒来后,就会指责我为什么让她难过。
感觉到我明显的好奇,汤姆平静下来。他告诉我,他刚才觉得恐惧、混乱。他担心他会变得跟他父亲一样——总是很生气的样子。他父亲只会将孩子与他在1944年圣诞节在突出部之役牺牲的战友对比,除此之外,他几乎不跟孩子说话。
我们聊天接近尾声,我做了一件医生通常会做的事情:我以为我明白了汤姆的噩梦,所以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儿。我在学生时期时,曾在一个睡眠实验室工作,观察他们的睡眠周期,也曾经协助过书写有关噩梦的文章。我也参加过一些在20世纪70年代刚出现的精神药物的早期研究。所以,尽管我没有抓住汤姆问题的核心,但至少我能帮他缓解噩梦问题。我也相信化学药物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于是,我给他开了一些可以减少噩梦发作的药,然后我让汤姆两周后复诊。
两周后,汤姆回来复诊。我热切地想知道药物是否起作用。然而,他告诉我,他并没有吃药。我掩饰着不快,问他为什么。“我认为,如果吃药就会让噩梦消失的话,”他回答,“我就等同于抛弃了我的战友。他们的死亡将变得毫无价值。我需要成为一个活着的纪念,纪念那些在越南牺牲的战友。”
我被震动了:汤姆对他死去战友的忠诚令他无法回到生活中。他就和他的父亲对他战友做的一样。父亲和儿子在战场的经历都使他们脱离了现实生活。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个早上,我发现我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创伤的解决方法。恐怖经历是怎样把人们困在过去的?这些人的心智和大脑出了什么问题,让他们卡在这个他们想极力逃避的地方?1969年2月,汤姆乘坐着从越南岘港归来的航班,他的父母在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拥抱他,为什么他的战争没有从这时起就结束了?
汤姆需要让他的生活成为一种纪念他战友的纪念碑。这件事情告诉我,他可能面对着更为复杂的情况,不仅仅是可怕的回忆、大脑化学失衡,或异常的大脑恐惧回路。在受埋伏之前,汤姆是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会享受生活的、充满兴趣的、快乐的人。在恐怖的时刻中,精神创伤改变了一切。
我在退伍军人事务处工作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类似的人。这些人即使面对着微小的挫折,也有可能爆发出极为可怕的暴怒。诊所公共区域的墙壁上充满了拳印,保安疲于保护被吓坏了的保险代理人和接待员。他们的行为当然很可怕,但我也对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充满了好奇。
我和妻子在家时也要处理类似的问题,例如我的孩子会因为不想吃菠菜或者不想穿袜子而乱发脾气。为什么我从不操心孩子们的幼稚行为,但却担心那些退伍士兵?当然,他们的体型有别,退伍士兵造成的破坏肯定比我那两尺高的小混蛋所造成的大。但真正的原因在于,我自信地认为,只要我给予孩子恰当的照顾,他们会逐渐学会如何面对挫折和失望,但我不太确定我要如何帮助那些退伍士兵重新学会自我控制——这个他们在战争中失去的技能。
不幸的是,我的精神科训练从未让我做好准备面对汤姆和他的其他退伍战友身上出现的问题。我在医院图书馆寻找有关战争神经症、炮弹休克症、战斗疲劳症,或者任何我能想到的跟我的病人有关的词语。我没有预料的是,整个退伍军人事务处医院的图书馆没有一本跟上面症状有关的书。直到最后一个美国士兵离开越南5年之后,仍然没有一个人打算出版一本关于战争创伤的书。最后,在哈佛医学院的康特威医学图书馆,我发现了一本《战争创伤神经症》(The Traumatic Neuroses of War),这本书在1941年由精神科医生卡尔迪纳(Abram Kardiner)出版。这本书描述了卡尔迪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退伍士兵的观察,以及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那如洪潮一般的炮弹休克症士兵的观察1。
卡尔迪纳的报告和我观察到的现象相同:战争结束之后,他的病人都被一种战争的无意义感击倒;不管他们在战争之前社会功能如何良好,他们在战后都变得退缩而冷漠。卡尔迪纳将之称为“创伤性神经症”,我们今天把这叫作“创伤后应激障碍”,即PTSD。卡尔迪纳记录道,创伤性神经症的患者保持了一种长期的、对危机的警惕和敏感。他的这句概括尤其吸引我:“神经症的核心是真实存在的神经元。”2也就是说,创伤后的压力反应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心理问题”,而是有生理基础的。卡尔迪纳在当时就明白了这些创伤后症状来源于整个身体对创伤性事件的反应。
卡尔迪纳的描述和我的观察类似,这让我感到安心,但他的观察并没有告诉我应该如何治疗这些退役士兵。缺少文献对我的研究而言是一种缺陷,幸好我的好老师,埃尔文·赛姆拉德(Elvin Semrad)教我们要怀疑书本。他说,我们唯一的、真正的课本,是我们的患者,我们只应该学习他们身上的经历。这听起来好像非常简单,但塞姆拉德老师迫使我们依靠自身经验的同时,他也指出,正确运用现实信息非常困难,因为人类往往擅长用期待式思考(wishing thinking)掩盖真相,进行自我欺骗。我记得他说过:“痛苦的最主要来源是自我欺骗。”在退伍军人事务处工作时,我很快发现面对现实是如此困难,无论是对于我的病人还是我自己。
我们并不想知道士兵在战斗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想知道孩子们是如何被性侵犯和性虐待;我们更不想知道有多少对夫妇——统计数字告诉我们大约有1/3——在关系中发生过暴力。我们普遍认为家庭是这个冷酷世界中的安全港湾,我们的国度充满通情达理、举止文明的人。我们宁愿相信,残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某些距离我们很遥远的地方,例如苏丹达尔富尔和刚果。见证痛苦已经够困难的了。所以,那些受过创伤的人无法承受这些记忆,诉诸于药物、酒精,或者自我伤害行为,让自己与过去记忆隔绝起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汤姆和其他退伍军人是我最初的老师,让我开始明白一个人的生活是如何被难以承受的经历击垮,也让我学会如何让他们重新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