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重要的问题
剖鱼刀从一只眼睛拔出又刺进另一只眼睛时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而他临死之前叫了她的名字……米莉安?这三个字在她脑子里犹如不停弹射的子弹,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的手感觉就像摸到了滚烫的炉子。她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抽了回来。由于惯性的作用,她一头撞在了副驾一侧的窗玻璃上,虽然玻璃安然无恙,但她却被撞得眼冒金星。嘴里叼着的烟翻滚着掉下去,落在她的大腿上。
“你认识我?”她晃晃脑袋,连眨了几下眼睛才赶跑那些飞舞的白点。至于路易斯,自然又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搞糊涂了。
“萍水相逢,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不是!”她使劲摇了摇头,喊道,“我问的是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我们互相认识吗?”
路易斯的手还停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但此时他缩了回去,只是动作格外迟缓,好像稍微快一点他的手就会整个断掉。
“不,我们不认识。”
她揉了揉眼睛,“你认识其他叫米莉安的人吗?”
“不认识。”
他诧异地望着她,好像她是一条可怕的响尾蛇。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半举着,仿佛随时准备格挡响尾蛇的攻击。怎么回事?米莉安怀疑路易斯肯定以为她嗑了药。要真是嗑了药倒好了。
该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接着想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胃里如同翻江倒海,难受异常。
“停车!”她喊道。
“什么?停车?等等,让我把车开到——”
“马上停车!”她尖叫了起来。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意识到失控更加重了她的不安,一时间,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仿佛跌进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黑洞。
路易斯并没有立刻踩下刹车,而是轻点几脚,缓缓降低车速。液压制动器发出一阵抱怨,卡车溜向路肩停了下来,但引擎仍然空转着。
“好了,你冷静点。”他说着伸出双手要来扶她。
米莉安咬着牙说:“路易斯,当别人无法冷静的时候,你说冷静点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那只会火上浇油。”
“对不起。我……我没有多少经验。”
经验?什么经验?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说他没有多少和疯子打交道的经验。而实际上,她可能真是个疯子。
“我也一样。”但她心里想的是,我比以前已经从容许多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终有一天,我会习以为常的。
“你怎么了?”路易斯问。
“你问到点子上了。”
“你可以告诉我。”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她叹了口气,“我得走了。”
“我们还在荒郊野外呢。”
“这是美国,荒郊野外又怎样?”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她的手颤抖着从腿上捡起那支烟,夹在耳后,“你是个好人,路易斯。但你必须让我下车,因为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疯子。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你已经那么想了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给自己找麻烦。没错,我不值得。我是个扫把星,只会让你倒霉的。所以对你对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断绝往来。”
米莉安抓起她的挎包,打开了车门。
“等等!”路易斯叫道。
她毫不理睬,只管向路肩上跳去,结果双脚正好落在一个小水坑里,鞋顿时便湿透了。
路易斯爬到副驾一侧,拉开了储物箱。
“等等,给你点东西。”他边说边在储物箱中翻找,最后拿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打开后,米莉安看到了里面装的东西:钱。厚厚的一沓,全是二十美元一张的票子。
路易斯用结了老茧的拇指和食指从中抽出了五张,递给米莉安。
“拿着。”
“去死吧你!”
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很好。她就是要伤害他,尽管她有些于心不忍。这就如同一剂良药,虽然苦口,却能治病。
“我还多着呢。”
这是她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因为那使他成了某种标志或目标。她禁不住把他想象成了死在路边的动物,而她则是贪婪的秃鹰,正伸着长长的喙啄食他暴露在外面的内脏。
“我用不着你来施舍。”她说,尽管她的话并没有多少底气。
受伤的感觉已然淡化,逐渐变成了别的东西。现在,他有些愤怒了。他一把抓住米莉安的手,力度恰到好处,既能让米莉安乖乖站住,又不至于弄疼她的手,随后,他将那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这是一百块。”
“路易斯——”
“别说了。听着,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你就能看到一家汽车旅馆,是一排平房。旁边还有个加油站和酒吧。只要沿着这条路,保准错不了。不过你别走在公路上面,三更半夜的,万一遇到些神经病就麻烦了。”
“那种人我见得多了。”她说,因为她自己就是。米莉安收下了钱。她望着路易斯的眼睛:他正努力保持镇定,愤怒、受伤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他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和关切。
“你没事吧?”他问。
“我一直都没事,”她回答,“你最好忘了见过我。”
米莉安转身走了。她低着头,心里一再叮咛自己:别回头看,该死的,别回头看。
她想喝酒。
插曲:采访
“第一条规则,”米莉安说,“我只有在触碰到别人的皮肤时才会出现灵视画面,隔着衣服是没用的。所以我经常戴着手套,因为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一定很恐怖吧,”保罗说,“对不起,我是说,永远都不能靠近人、接触人,那应该很难忍受吧。”
“放松点,保罗。那没什么,我还受得了,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这就说到了第二条规则,或者第三条。我真应该把它们记下来。实际上,灵视是一次性的。在每个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一次,并不是说每碰一次皮肤就重现一回。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画面的确能让我夜里做噩梦。”她顿了顿,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而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血腥的、痛苦的、令人绝望的弥留之际却自己纷纷跳了出来。她心里有一座关于死亡的大剧院,舞台上的幕布永远是拉开着的,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的剧目,演员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那,你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保罗又问,“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就像飘浮在半空的天使?还是你化身成将死之人,以第一人称视角看到?”
“天使?那倒挺有意思的,我还能生出一对儿翅膀。”她擦掉眼角的一点眼屎,“这就说到下一条规则了。我永远是个旁观者,视角总是凌驾于画面之上,或者一侧。我对某些细节总能了如指掌,但别的就不行了。比如,我能清楚知道将死之人如何摆脱尘世的纷扰,而且清楚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有些死亡案例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有的人也许只是摸了一下头就突然倒地身亡了,而这其中实际上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信息。别人觉得不可理解,但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准确知道是什么导致的死亡,脑瘤、血栓,或者只是被大黄蜂的毒针刺到了大脑皮层。”
“我还知道确切的时间,哪一年,哪一天,几点几分几秒。就像有人在宇宙的时间轴上插了一个红色的图钉,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图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当然还有外部视觉线索。我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上爆掉了,我能看到竖在街角的某某大街或某某路的标志牌,能看到她穿着一件印有‘别惹得克萨斯’字样的T恤,而后我能利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推理法解开谜底。或者上谷歌搜索。妈的,我爱死谷歌了。”
“嗯,一般是多长时间?”
“什么多长时间?”
“呃,你能看到多长时间,或者说你能看到多少情节?一分钟?五分钟?”
“哦,你说这个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是一分钟,六十秒,可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有的长有的短,总之该看到多少我就能看到多少。车祸通常三十秒钟就能结束,但心脏病或者其他之类的,却有可能要持续五分钟以上。总之,我能看到整个死亡过程。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我看到的情景持续了四五分钟,可在现实中却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儿。就好像一愣神儿的工夫我跳到了另一个时空,然后又跳了回来。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解释。”
保罗皱起了眉头,米莉安看得出来,即使有他叔叔的死作为印证,但他对米莉安仍是半信半疑。她不怪他,因为她本人也经常对自己产生怀疑。简单一点的解释,她是个神经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是人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目击者。”路易斯说。
“说得好。”米莉安说,“不计其数的生命。夏天地铁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每个人都穿着短袖,车厢里全是胳膊,保罗。胳膊,死亡。那感觉就像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呢?”
“阻止什么?死亡吗?”
“对。”
米莉安轻声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她把酒瓶递到嘴边,却并没有急着喝。
“为什么我不想办法阻止呢?”她玩味着这句话,“保罗,这就是最后一条,也是最残酷的一条规则了。”
她灌了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