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德尔·阿米可之死(2)
“没错,德尔,三分钟。现在你该问问你自己了,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想要告诉我?比如你外婆烤面包的配方,海盗藏宝的地方,或者留下一句文艺点的临终遗言,就像‘墙纸或我,总有一个要去了’?”她抱歉地摆摆手,“哦,那是王尔德的话。不好意思,我扯得有点远了。”
他一动不动,但浑身已经紧张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在骨头上。
“你想杀了我?”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弹了下舌头,“不,伙计,我可没那样想。我不是当杀手的材料。与好斗的人相比,我属于被动攻击的那一类。或者说得简单些,我喜欢冷眼旁观,耐心等待。就像等着猎物自己死掉的秃鹰。”
两人四目相对。米莉安感受到了恐惧,她一阵恶心,可同时又有些兴奋。
咔嗒。闹钟上的0变成了1。
“你还想打我。”米莉安说。
“有这个可能。”
“你心里想的是:我要结结实实揍这婊子一顿,然后再好好和她睡一回——当然,前提是你的小弟弟能够争气。我在你的储物箱里看见壮阳药了,就放在止痛药的旁边。”
“你给我闭嘴!”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让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打你的老婆和女儿吗?”
德尔一愣。米莉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他感到内疚了吗?或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碰自己的女儿一根头发?他辛辛苦苦维持着一个好爸爸的形象,而一旦自己的丑行被她们发现,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到这个时候,”米莉安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主要是好奇,你嫖妓,还殴打妓女,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你绝对不是什么称职的爸爸。我只是很想深入了解你的性格。”
德尔懊恼地大叫一声,再次抡起拳头向她打去。只是这一次他动作笨拙,拖泥带水,制造出很大的动静,就像他身上带了一个扩音器。米莉安将身子向后一仰,德尔的拳头从离她鼻尖只有几毫米的地方擦过,好险。
躲过了拳头,米莉安顺势抬腿,一脚踹在德尔的裤裆里。
德尔疼得弓着腰连连后退,屁股撞在墙上,手捂着裆部叫苦不迭。
“你怎么可能每次都得手呢,笨蛋。”米莉安不屑地说。
咔嗒。已经12:42了。
“还有一分钟。”她说着从床上下来。
他仍然不明白一分钟之后会怎么样,遇到过同样情况的人没有一个明白的。
“闭嘴,”他呜咽着说,“你这该死的臭婊子。”
“接下来是这样子的。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停车场上有人按喇叭——”
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司机干脆按着喇叭不松手了。那声音凄厉刺耳,经久不息。
德尔望望窗外,又望望米莉安。她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绝望中困兽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可事实上他哪里都去不了。他被困在了这里,只是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被困在了这里,又为了什么。
“你肯定想问接下来会怎样。”米莉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指,“外面该有人喊叫了。也许就是那个按喇叭的家伙,也许是他按喇叭要找的那个家伙。这都无关紧要。因为……”
拖长的字音后面她故意留下一个空当,这空当随即被停车场上传来的喊声给填补了。喊的什么听不清楚,瓮声瓮气的,犹如穴居人的咆哮。
德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米莉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手枪的形状,“枪口”对准了闹钟。随后,“击发装置”——她的拇指——向下一弯。
“砰!”她嘴里说道,而与此同时——
咔嗒!闹钟上的时间跳到了12:43。
“德尔,你有癫痫病?”
她的问题仿佛悬在了半空,但德尔的沉默给出了最好的回答。它使随之而来的画面变得顺理成章。他先是一愣,满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接着——
他浑身突然一紧。
“来了,”米莉安说,“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突然发作的癫痫如同一道能够摧毁一切的巨浪向他袭来。
德尔·阿米可的身体变得紧绷,只是双膝一软,上身轰然沉了下去,脑袋险些撞到梳妆台的角上,与此同时,他发出一阵仿佛窒息般的叫声。但他并没有完全躺倒在地,而是跪坐着,上半身直挺挺的。随后,他的背突然一弓,肩胛骨重重地撞在地毯上。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盯着德尔如同香槟酒瓶上即将弹出的软木塞一样膨胀突出的眼珠说,“妈的,这臭婊子为什么不在我嘴巴里塞上一个钱包?她在等我咬到自己的舌头吗?天啊,她要眼睁睁看着我发作而不管不问?或者,也许你想的是,哼,我癫痫发作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往都没要了我的命,这次肯定也死不了。人不可能吞下自己的舌头,对不对?那些都是耸人听闻的谣言。又或者,你也许在想,只是也许,我一定是个有魔法的女巫?”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脸颊憋得通红,而后开始发紫。
米莉安耸耸肩,眼角抽动了一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片蔓延开来冷酷又有魅力的紫色。她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还没完呢,亲爱的施虐狂先生。这是你的宿命,就在这个鬼地方,在这个该死的汽车旅馆房间里,你会被自己的舌头给噎死。如果我能救你,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可惜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把钱包塞到你的嘴里,那恐怕只会把你的舌头推得更深。我妈过去常说,‘米莉安,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德尔,你命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德尔的口中开始吐出白沫,毛细血管的破裂使他的双眼变得通红。
这场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德尔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此时他已经斗志全无,纤细的身躯软绵绵的,脑袋以令人恐惧的角度歪斜着,脸贴在地上。
这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躲在床底下的那只蟑螂不知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它像爬梯子一样踩着德尔扭曲的上嘴唇,肥硕的小身体三挤两挤便钻进了德尔的一侧鼻孔。
米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想开口,想对德尔说声抱歉,可是——
她无力改变这一切。胃里一阵恶心,她起身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米莉安在马桶前跪了一会儿,头靠在旁边的洗脸池底座上。陶瓷凉冰冰的,正好有助于她平静下来。她闻到了清爽的薄荷味儿,那是来自水槽下面廉价的漱口水。
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如此痛苦,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也随着他们一同死去,于是需要吐出来,冲得无影无踪。
当然,一如既往,她知道怎么做能让自己好受起来。
爬出浴室,越过德尔渐渐变凉的尸体,她从床的另一头拿过自己的小挎包。翻了几下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包被压皱了的白色万宝路香烟。她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支塞在嘴上,点着了火。
她深吸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留许久,才从鼻孔中喷薄而出,她那样子就像一头喷着蒸汽的火龙。
恶心的感觉有所缓解,憋在嗓子里的秽物被尼古丁压回到了肚子里。
“好多了。”她对着空气说,仿佛德尔的鬼魂能够听到,或者那只蟑螂。
随后她又伸手到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螺旋笔记本,本子的螺旋线圈里插着一支红色的钢笔,这便是她的2号记事本。本子已经快用完,只剩十页。十页空白,不知能记下多少可怕的事件:未来,虽然无迹可寻,却早已注定。
“哦,等等,”她说道,“真是马虎,正事儿可不能忘——”
米莉安俯身爬到德尔的尸体前,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钱包。可惜钱包里只有寥寥几张五十元的票子和一张万事达信用卡。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她填饱肚子,并赶到下一个城市了。
“谢谢你的捐款,德尔。”
米莉安将几个枕头叠放在床头板前,靠在上面。她翻开本子,写道:
亲爱的日记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