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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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只鸟,一个ID(2)

以前,每次要给动物上跟踪环时,她都习惯于先用微量麻醉剂,投食给它们,将它们骗睡以后才方便行事。对付稍微大型的动物,有时也动用麻醉枪。可如今,她必须在这些鸟喙硬长如钢管,又能跑、又能飞的信天翁清醒的状态下,给它们扣上那艳黄的脚环,显然更加困难。

“等它们平静下来吧!”肖恩站起来,伸个懒腰。穿着白色连帽衫的他,身形舒展,竟然也似一只迎风起舞的信天翁,“你在它们中间多待一会儿,让它们觉得你没有恶意,先适应了,再开始行动!”

唐清沅没出声,冷静下来,思考接近信天翁们的方法。

果然,她一直立在鸟巢中间,渐渐那些鸟儿不耐烦了,不等她走开,便又纷纷飞回来。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选择蹲在地上,让对方先习惯她的存在。她选了一只刚刚交配完毕,正在休息的雌性皇家信天翁。

肖恩也配合地站到信天翁的旁边,对它低声细语,那声音迂回沙软,令人听了心安。

奇怪,不管他多贴近,这些鸟儿就是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他本来就是它们中的一分子。

唐清沅终于在尽量不碰触信天翁身体的情况下,将一只脚环,扣上了这只信天翁的左脚。

那巨大的鸟儿,匍匐在她面前,柔美的脖子低着,眼睛滴溜溜地好奇地看着她,令她的心都差点融化。那一刻,唐清沅知道,自己爱上了这种有灵性的海鸟。

只有在这些纯洁的鸟儿面前,肖恩才会将他的傲慢无理收敛起来。但他也并不会帮唐清沅做任何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等着他那传说中的、全世界最后一只蓝眼信天翁。但今天,他一边看着唐清沅工作,一边指点她。告诉她该如何挑选准备长期观察的鸟,又教她识别那些五花八门的旧脚环,还告诉她那些老鸟的故事与经历。好像他和这些鸟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似的。

“这只是史瑞克,个头大,行动笨拙,但是非常良善。至少已经繁衍了五六只后代了。瞧,这只,还有这只,都是史瑞克的后代。他的家族已经相当繁荣了。

“这只叫孤客,它的资料显示,它七年前失去伴侣,便一直未寻觅第二春。所以,它这一支,估计要绝后了。

“这只叫梦露。我目睹它出生,它粉红色的喙特别鲜妍,比别的鸟都好看,像涂了性感的唇膏……”

肖恩如数家珍,而唐清沅则拼命将这些记在脑子里。

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询问,肖恩到底是不是环保局派来的。可是看见他面对信天翁时的种种柔情,她又觉得,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杰森来回答比较妥当。

唐清沅是带着任务来岛上的。她需要靠一篇信天翁与海洋环境变化的研究课题,来换取明年的奖学金。威尔逊教授虽然替她争取到这一年的助学金,但是明年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所以,在教授暗示让她来这个由政府资助的孤岛,独立完成这个研究项目时,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其实,这是奥克兰大学与新西兰环保局的一个合作项目。但自从去年一个科研人员罹难,原本就乏人问津的项目就更加没人愿意接手了。谁愿意去一年没法洗澡,只能用矿泉水沾湿毛巾清洁身体的地方?更不用说日复一日只能吃土豆、面包、罐头、饼干、方便面和逐渐干瘪的苹果,以及各种维他命药丸。

为了把电都用来支撑设备和电脑,每晚只能就着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的烛火看书、笔记、起居,如同回到原始社会。何况,还有那庞大的、绵密的、躲也躲不开的孤独。在这里,你得学会与自己对话。过惯都市生活的人,是无法想象这样粗陋的生活方式的。

于是,唐清沅这个从中国远道而来的留学生,反而获得了这次机会。

整个上午,唐清沅都孜孜不倦地在信天翁中穿梭。

渐渐地,它们也不再怕她了。中午时分,清沅又是一包压缩饼干,一瓶水解决了午餐。

肖恩看着她认认真真对付那包寡淡无味的饼干,便觉得头疼。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过了。但此刻,他真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一阵反胃。他看她连吃了两个星期一模一样的午餐,不得不心生佩服。

“唐,他们难道只给你准备了一种食物吗?”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也不换个口味?”

“只有这个最方便管饱啊。咦?你怎么不吃啊?”

“每天看你吃就够了!”肖恩耸耸肩不屑一顾。

“吃个东西,何必那么矫情?”唐清沅拍拍手上的饼干渣,把塑料包装小心收好,冒了句中文出来。

“矫情?”肖恩显然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并把矫情,发音成了交情。

唐清沅也不解释,将防风帽拉起来扣在头上,遮住半张脸。

风又大起来。即便是春天最和煦温软的风,刮在脸上仍像带着锯齿的鞭子,抽得人皮肤发麻。

肖恩却浑然不觉,身姿潇洒地迎着风站着,似早就已经与风融为一体。唐清沅也抬起头,看着那些慢慢在天空滑翔绕行,准备降落的信天翁。

“看,那是老唐克,他估计是现在岛上年纪最大的鸟了,你看它,飞行能力都有些退化了。”肖恩突然指着一只低空盘旋,戴着一黄一绿两只不同脚环的皇家信天翁,这代表它是受到特别关注的研究对象。

“你看,它一直在绕行,一定是对判断风向有些迟钝了。嗯,这阵风太大……”肖恩总是习惯用信天翁的方式思维。

也许,他早把自己当成一只信天翁了。

看了五六分钟,唐清沅只觉得脖子都要仰断了,刚要低下头休息一下,老唐克好像忽然找到风向,开始降落。

眼见它就要冲进鸟群,可脚伸出来的那一瞬间,又被一阵风猛地托了起来。

它明显不耐烦了,鲁莽地将身体向下一沉,像块白石头一样硬生生砸下来,紧急降落了。他的双脚虽然落地了,可是飞扬开的翅膀却来不及收回了,踉跄着栽落,跌跌撞撞向前扑腾着,俨然像一架被炮弹击中迫降的飞机。它不得不用双脚在地上拖拽,胸腹死命擦着地,拖拉翻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才靠草皮巨大的摩擦力减缓速度停了下来。

它一路横冲直撞,险象环生,搞得鸟群再次惊逃,烟尘弥漫。

唐清沅目瞪口呆。

信天翁确实不擅长着陆,天空才是它们最自由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只适合飞翔的动物,风里、云中,才是它们的故乡。但是,如此鲁钝粗暴的着陆方式,唐清沅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忍不住笑起来。

可是肖恩的眼里却满是怜悯和落寞,“幼鸟刚刚学飞时也是这样,起飞和降落都特别艰难。信天翁其实和人类一样,都会慢慢变老。”

“慢慢变老,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好伤悲的。”清沅察觉他语气里的冷意,忙出声安慰。

“可惜有些人,等不到老!”肖恩低头,老唐克却正好抬起头,乌圆眼睛瞪过来,似乎不准人嘲笑,也不准人怜悯。

是,它有它的尊严。环球飞行几十年,它其实是英雄。尽管已经迟暮。

肖恩吸了口气,指着山坡下一块黑色礁石。一波一波的海浪冲撞向岩石,有海浪不断冲到半空,然后跌碎在黑礁上,溅出几人高的白色碎花。

“去年的志愿者,就是冒着飓风来看鸟,结果被风吹到悬崖下——就是那里,当场脊柱就断了。”肖恩忽然说,“所以,不要低估岛上的风,那是致命的。”

唐清沅探头看过去,黑色的礁石上长着绒厚鲜妍的苔藓,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吞噬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你认识他?”唐清沅问。

肖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用微不可见的弧度,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肖恩·沃德提前走开了。

清沅下山后回到宿舍也没有看见他。她想,他对这群鸟投入了太多感情。科学家与医生都应该看惯生死,适当的冷漠能保持理智与最佳工作状态。

但晚饭时,她在方便面里加了三文鱼罐头和熏肠,又切了半颗卷心菜煮在里面。这对她来说,可是非常丰富的一顿大餐。

她去敲隔壁的房门,敲了很久,才发现门上挂着锁。每次肖恩要找唐清沅总是很容易,这是他的地盘。可是唐清沅要找他,十回有九回都落空。

稍晚些,清沅不放心,又到隔壁去察看。肖恩仍旧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