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万只爱情的信徒(1)
踏出房门,唐清沅才发现风小了很多。
但天上积了厚厚一层云,峰峦叠嶂,似雪山一般绵延至天际。唐清沅松了口气,她有些怕了这些从世界的尽头席卷而来的风,让她的脑子里像扎进了一架轰炸机。看到大步流星走向前方头也不回的肖恩,唐清沅调整了一下呼吸,忽视掉对方傲慢的态度,疾步追上去。
一条弯弯曲曲,明显是被人踩出来的两掌宽的小径慢慢显露出来。唐清沅踩上去,以免裤腿与太多的荒草野花摩擦而产生阻力。
“你为什么不背飞行器?”唐清沅背囊里沉甸甸的飞行器压得她快直不起腰了,她想要用,又怕搞不懂规矩。
“岛上风大,方向不好控制,不如依靠两条腿方便。况且燃料有限,又污染空气,如果不是——”他淡淡解释,“风大到无法行走,必须使用飞行器助推,原则上不准使用。”
“那你还让我带着?”唐清沅困惑了。
“有备无患,万一你体能跟不上,我可不想到时候背你走路。”肖恩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沙猪!唐清沅腹诽。
一路上,肖恩并不多话,只有在唐清沅主动说起信天翁的时候,他的态度才会稍微和缓一些。
“你见过信天翁吗?”肖恩的声音从前方顺风飘来。
“在鸟类保护中心的观察屋里看过!”唐清沅小心翼翼回答,“远远地。”
“观察屋?”肖恩轻笑,“你可别奢望这里有这种东西。失望岛上重新派遣志愿者也就才十年的时间,而且这个岛永远不会对游客开放,所以那些用来对付游人的套路,这里都用不上。不过,你倒是运气好,反而可以近距离观察信天翁。相信我,你会迷恋它们的。没有人能够拒绝爱上如此坚贞美丽的鸟类。”
唐清沅将一直注意着脚下的视线抬起来,看向肖恩。原来他也不是一直冷冰冰的,至少在提起这些鸟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人情味的。她再次心软了,是有一些动物学家,常年只习惯和动物打交道,遇到同类反而局促。
她自己其实也一样。
“我做过功课,知道信天翁是鸟类里的长寿冠军,有些甚至能活到六十岁,但是一生却只有一个伴侣。”唐清沅说着,不由得有些向往。
“如果因为意外失去伴侣,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再寻找另一半了。”肖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回荡,“比人类忠诚多了。”
唐清沅点点头,不再接话。
风不大,在草原上走起来比刚才快了许多。可是刚翻过一座草坡,坡度忽然就陡了起来。清沅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行前进。粗糙的维管植物和坚韧的野草,摩擦得她手掌很快便疼痛发烫。幸亏肖恩提醒她戴了手套,否则恐怕还没爬上坡,她的手就报废了。
好不容易翻过草坡,还没来得及喘过气,一座三百公尺左右的险山便耸在眼前。
“攀岩绳拿出来!”肖恩回身提醒她,“悬崖间用飞行器如同自杀,你还是不要打这个主意,老老实实爬上去吧。”
唐清沅心下感激,立即从背包里把攀岩爪和绳索一股脑拖出来。一抬头,居然发现肖恩已经徒手攀了上去。他的动作轻灵,在嶙峋的山石间跳跃攀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有日复一日攀登同一座山,才能如此娴熟自如。
唐清沅心下叹服,但又有些懊恼。通常遇到这种情况,男同伴们都会愿意在上面拉一把,借几分力,以彰显绅士风度。这个肖恩的太不近人情,倒激起了唐清沅骨子里的倔强。她用力甩出绳爪,拽了一下确认已固定,便拽紧绳索一路攀了上去。
肖恩爬了一半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累赘。他停下来回身探视,看见唐清沅居然紧跟其后,并没有出声要求帮助。他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唐清沅抠在凸起岩石上的手指,比一般女孩粗大,指关节硬朗有力,指腹有薄茧,手背上居然还有不少细密的月白色疤痕。
她向上攀登的动作流畅自如,配合优美,一看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刻因为剧烈运动,她眼神专注,双颊绯红,刘海湿湿地沾在额角,露出的额头上有细密汗珠,鬓角被海风吹得毛茸茸,看起来没有那么讨厌了。
“唐,不是我不帮你,因为你在岛上的工作是需要独立完成的。你必须当整个岛只有你一个人存在!”肖恩沉吟一下,对攀上的唐清沅说。他说话时,总喜欢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让人觉得温柔体贴,可说出的每个字都令人无从反驳。
唐清沅稳住身子,抬头看上去,肖恩的脸居高临下俯下来,几乎快贴上她的脸。她忽然省悟,原来肖恩长得像几十年前的一部老片《云中漫步》里的基努·里维斯。那是基努容貌最鼎盛的时候,有年轻人的清秀俊朗,又有成年人的沧桑内敛。
此时的肖恩就是这个样子,眼睛里有内容,有故事。
只是他的眼睛是墨绿色的,像深海。棕黑的头发,软软贴着,略卷。一管鼻,既没有亚洲人的懦弱,又不带西方式的粗鲁,又挺又直又俊秀,连鼻翼都是含蓄精致的。下巴的弧度更是刀裁一般,优雅而傲慢。嘴唇却没有唇纹,唇色极淡,像沐浴着第一抹春光的樱花瓣,让人想尝一尝。
唐清沅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心虚地继续埋头攀行。
她是个特别念旧的人,尤其爱看老电影,听老歌,她一直觉得也只有几十年前的人类尚有感情可谈。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谈情说爱只为强强联手,获取更丰盛的物质生活,连寻找结婚伴侣都通过基因配对来技术筛选。只有基因契合,能够生下更优秀的下一代,人们才愿意再组建家庭。每当想到这个,唐清沅就会十分沮丧。只能寄情于从前的好莱坞文艺片,寻求心灵的慰藉。
此刻饶是久经训练,当她攀上山顶时,仍忍不住双腿一软,坐在地上直喘粗气。这次肖恩倒是没有催促,只沉默地站在旁边静候。
不管科技如何发达,肉身依旧不堪一击。而灵魂,更加荒芜。
唐清沅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忍不住眺向远方。居高临下视野宽广,风吹草低,人变得更加渺小。
对海一处峭壁呈垂直,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企鹅立在那里,黑色礁石上,像放置了成千上万的多米诺骨牌。
不断有巨浪扑上礁石,飞得粉身碎骨,雪光四溅。
唐清沅忍不住微笑,为那摇摇晃晃像幼儿一样蹒跚走动的大鸟。
“再往南便是南极了。”肖恩轻声说,语气不再像早晨那么生硬,“这大概是除了Kakapo之外,最憨厚可爱的鸟类了。”
“Kakapo?鸮鹦鹉?”唐清沅脑子里跳出花花绿绿的鸮鹦鹉笨拙滚圆的样子。
“听说只要用力摇动大树,树上的Kakapo就真的会像苹果一样噗噗落地,是吗?”她问。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鸟,甚至连交配都会搞错对象,偶尔还会迷糊到把对自己心怀不轨的动物当作伴侣。”肖恩沉静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淡淡的笑容,墨绿的眼睛里漾起温暖的微波,“我曾经参与过Kakapo的保育工作,可惜收效甚微。这种淳朴憨厚的鸟类迟早会灭绝的,谁也阻止不了。”
然后,肖恩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在风声渐大的山顶更显得缥缈,很快便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