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眸(1)
民国旧事:湘人治湘(下)
孙卓
“佛陀将军”唐生智
唐生智虽然有过湖南省省长的头衔,但他干的大事基本上都是领兵打仗,名声成就于北伐,玷污于抗战中没能守住南京,城破后大量军民遭日军屠杀。将唐生智也列入治湘之湘人好似没甚道理。可一来唐毕竟是民国时的湖南名人,既然有过省长头衔,勉强列入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二来笔者与此公有过一丁点瓜葛,列出几位知名的老乡若丢了他,心里觉得不大熨帖,所以就算上老唐一个。
说我与唐生智有瓜葛,其实有说大话之嫌,不过是我当年从农村回城,进的那家区办集体制小工厂,用地乃原属唐生智家的后花园。花园成了我们的车间,生产工业用陶瓷,每天搞得烟尘冲天,周围居民叫苦不迭。而我们车间旁边原来的唐生智公馆当时还完整地保留着,只是里面住的大多是五行八作的下层市民。倒是有一位孤寡老太婆,每日搬一张竹椅到巷子里坐下晒太阳,据说是原来唐家的女佣,北方人,想必是唐生智从外省带回湖南的吧?谁与她搭腔她都一言不发,不知是听不懂湖南话,还是不愿被追问那些陈年旧事?去年年初曾与朋友到那巷子外的饭店吃过饭,伸头进去一看,早已面目全非,连我们的车间带唐家公馆都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栋水泥的居民楼了。那条巷子名叫下麻园岭,在湘雅医学院的后面。
唐生智,字孟潇,还有个佛号叫作法智,湖南东安人。他与谭延闿、赵恒惕的世故相比,具有极为明显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倾向。他可不搞什么一省自治,从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这大概是与他的出身有关系吧。唐生智的祖父唐友耕十岁就丧了双亲,孤苦伶仃长大之后,投身湘军,从湖南巡抚骆秉章剿太平军,在金沙江畔擒获翼王石达开,以战功得擢升,最后当到广西提督,还曾得皇上恩赏穿黄马褂。唐友耕发达后一连娶了十四房姨太太,却只有一位贵州籍的姨太太生下独子唐承绪,便是唐生智的生父了。唐承绪从小娇生惯养,只是个坐享其成的纨绔子,没什么抱负和作为,后来当过赵恒惕手下的实业司司长。唐生智从小受祖父培养,胆大敢为,有侠义心,怜贫恤孤。晚清办新军,各省都办了陆军小学,他入了湖南陆军小学。宣统元年(1909年)他考入武昌第三陆军中学堂,在那里加入了同盟会。辛亥年就在革命爆发前夕,他毕业升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不然若在武昌赶上那场热闹,以他的性格,必定投入革命军作战了。革命使得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停课了,唐生智不甘寂寞,邀了几个同学,一起要去上海参加革命。学生们囊中羞涩,没有路费,唐生智出主意到保定的湖广会馆去要钱。会馆不给钱,惹得小唐性起,捋胳膊卷袖子就要打人,说家乡人出钱把你们养得又白又胖,现在家乡的学生有事要用钱,你们敢不给?那要你湖广会馆何用?会馆的人见惹不起这几位小爷,只得掏钱消灾,给了他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票钱。
唐生智与同伴在上海没找到可心意的革命工作,倒是闲逛时见到公园门口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一怒之下非进去不可,结果与把门的“红头阿三”大打出手,等人家吹响警笛才跑掉了。这事对唐生智的刺激很大,觉得上海这地方洋鬼子太欺负中国人,要革命还是回老家湖南去。他在湖南又遇上焦、陈二都督被谭延闿的人杀害,更加不平,见到湖南的同盟会要人谭人凤,被谭介绍到山东烟台都督李燮和那儿,当了一个连长。唐生智初上任一点名,就发现全连一百二十人中,竟有三十多个空额,另有四十余个患花柳病的,哪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小唐雷厉风行地整治这支连队,一面招收新兵补足员额,一面请医生为患病的士兵治病。连队改变了面貌,可唐生智也得罪了长官,因为他把营长吃空额的事直接报告到了李燮和那里,使得营长被撤了职。而营长吃的空额团长也是有份的,团长于是以唐生智不该越级告状为由,将他排挤出来。小唐转了一大圈,“革命”无甚成果,心里实在郁闷,正好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重新开学,就回到保定继续学业去了。
这时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是蒋方震(字百里),此蒋校长可非彼蒋校长,那真正是一个军事战略专家。蒋百里有过一个著名的预言,说的就是日本终将侵略中国,一旦中日开战,中国必先吃大亏,北方和东南沿海均无险可守,只能退守平汉铁路以西,凭借湘黔边界的崇山峻岭可保西南不失,然后苦撑待变,终有翻盘赢回来的可能。这预言后来竟然完全应验。蒋百里也是在日本学的军事,当然比蒋介石要早一些,两位蒋校长的战略眼光可真是天壤之别。试想蒋介石校长若也有蒋百里校长的战略眼光,怎会在淞沪之战几乎拼光自己的老本?应该主动实行战略退却以保全实力,再作持久战的准备嘛。孙子曰:“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哈,扯远了,赶紧收回来。此处提到蒋百里校长,是因为唐生智竟敢扇了蒋校长两个大嘴巴!事情完全是个恶作剧:唐生智与同学们打赌,说自己敢打校长耳光,众人当然不信,说你真敢打,我们大家出钱请你吃饭!其实唐生智早就侦察好了,蒋校长每晚十二点必到学生宿舍查铺,巡视完了,走到寝室外面的便桶前小便。唐生智那天晚上就趁蒋校长小便时,突然赤脚跑到他身边,挥手就是两记耳光,一边喊道:“某某某,你敢穿跑老子的鞋子!”然后再装作刚认出蒋校长,连忙鞠躬道歉,说实在对不起,把校长认成某某某了。蒋百里真以为唐生智是认错了人,并没怪罪他,倒是同学们对此反应不一,有人说要向校方告小唐的状。小唐赶紧自首,找到蒋校长认错,蒋百里却觉得这学生如此胆大,倒很难得。小唐见校长如此大度,更加后悔自己的荒唐,从此敬蒋百里如同父兄,而蒋百里也就特别关照他。这位蒋百里校长此后不久居然当着全校师生拔枪自杀,造成当时一大社会新闻,只因为北洋政府不愿按照他的要求拨出必要款项,认真办好保定军校,使他寒了心,觉得在中国无法建立起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以拒外寇。万幸的是子弹穿胸而过,蒋百里命不该绝。他后来在日本女护士佐藤的精心看护下获得重生,并娶佐藤为妻。若干年后蒋百里被蒋介石任命为陆军大学校长,可惜在抗日艰难的日子里,未及赶到遵义新校址赴任,就因心脏病猝死于宜山。说起这位蒋校长,倒真该有一篇专文记述其人其事呢!话扯远了,还是回头先说唐生智。
唐生智他们临毕业时,军校要挑选一批优秀生推荐到袁世凯的嫡系部队一一模范团去。这却不对小唐的心思,因为他不想当元首的摆设,而是要重整河山,实现自己的大志。他琢磨着要想出一个办法躲过这个“美差”。他听说模范团要的人不光要军事成绩优秀,还得操行分数高才行,就在这上头打主意,故意找一个同学寻衅吵架。结果闹到队长那里去,唐生智又捎带将队长骂了一顿。这一来,不但模范团没他份了,连北洋六镇(袁世凯的六个嫡系师)全都去不了了。唐生智就这样如愿以偿地回了湖南老家。
到赵恒惕在湖南搞“速成制宪”的时候,唐生智已经在湘军里当到了团长。唐生智此时是真心拥护省宪的,尽力为赵恒惕维持选举秩序,所以也特别得赵恒惕的赏识,到1920年谭延闿、赵恒惕之间的战争爆发时,唐生智已经提升为旅长了。谭延闿派人来做他的工作,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来打动他。可唐生智有他自己的看法:孙中山三民主义虽好,但孙只知联合此军阀打击彼军阀,虽有时略能得逞,但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所卖。他觉得还是追随赵恒惕搞联省自治,对中国更有长远的好处一些。与此同时,赵恒惕也派人来说服他,要坚决地站在自己一边。来人很会说话,故意以反话激他,说唐生智你应该助谭倒赵。因为你助谭成功,论功行赏时可稳获第八。唐生智听完问,我要是助赵驱谭,成了功的话,论功第几呢?那人说,除了赵恒惕的亲信叶开鑫,你得算第二,可你们打不过谭延闿啊!唐生智一瞪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打不赢?打跑了谭延闿,我的功劳肯定第一!湘军中的保定军校生都是我的故旧,现在起码都做到了营团一级,我一声喊,谁不听我的?于是唐生智真的挺身而出,站到了“护宪军”一边,并且屡胜谭延闿的“北伐讨贼军”,当谭回师广东打陈炯明,救孙中山的驾时,唐生智一直追击到了湘南边界才止步。
唐生智的老家东安县属于现在的永州市管辖,这里旧称零陵,本来就地处湘南。此时他占领了自己的桑梓之地,便认真地经营起来了。我写赵恒惕那一段时说过,谭赵之战后,正赶上湖南连续两年大灾,大批灾民流离失所,赵恒惕反为了重新扩充军队,并不努力救灾,而以掺糠的薄粥应付灾民。可在唐生智管辖下的湘南却不是这番景象。他搞起了“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筑公路干线,发放工资使灾民得以安全度灾,使救灾和改善交通两全其美,得到湘南人民的交口称赞。他又严格地整顿所属军队,拿出当时在山东整吃空额的营长的劲头,把一支湘军第四师弄得像模像样。因为湘南有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少见的有色金属富集矿水口山铅锌矿,所以唐生智不愁军饷来源,很快他的第四师就成了湘军中实力首屈一指的部队,有三万多人枪。
唐生智势力大了,思想上却有了新的苦闷:他觉得这样拥兵自重当一方的土皇帝,并不是自己从军的初衷,他还要找到救国救民的道路才能心安。此时南方的孙中山对于如何实现北伐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也有了新的思考,他改变了依靠军阀打军阀的老路子,在中共的参与下,于1924年召开了国民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建立黄埔军校,开始培养自己的革命武力。这些事情都不断地传到紧邻广东的唐生智部队中来,使唐生智既感到新奇,也觉得有一股很强的吸引力。唐生智将自己的亲弟弟唐生明等人送到广州去入了黄埔军校,目的就是为了能进一步得到来自于孙中山阵营的信息。
另一方面唐生智结识了一位佛教密宗居士顾伯叙(字子同,法号净缘,俗称顾和尚),已经接受了佛家的教义,认为佛学所谓“众生解脱我解脱”乃与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甚至共产党的“人类解放我解放”是一回事,于是宣称“党化佛化二位一体,唯心唯物两极相通”,以为从此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精神支柱。有意思的是,老唐竟然推己及人,在顾和尚的协助下,动员了一大批自己的部属皈依佛门,甚至让手下的所有士兵都佩戴上“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佛章,连阅兵时都吹响法螺,口呼佛号,使他的湘军第四师成了有名的“佛军”,与北方的“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国民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赵恒惕也是笃信佛教的,而且他信佛的资格比唐生智要老得多,那还是在谭延闿督湘时,因宣布湖南独立得罪了袁世凯,被捉到北京问罪时就皈依佛祖的。但不管唐生智是不是与自己有同样的信仰,赵恒惕此时对他疑忌是越来越强了。原因就一个:唐生智的部队太强了,强到其他湘军三个师加起来,都抵不上他的第四师。当然唐生智也越来越不听赵恒惕的指挥,他对老赵的所作所为难以容忍,已经有了取赵自代的想法。赵唐之间还有过一次“斗佛法”的趣事:先是唐生智由顾和尚主持,在湘军第四师举办了一个盛大的“金光明法会”,接着赵恒惕看着眼红,找来一位“白喇嘛”,在自己兼任师长的湘军第二师也举办了一场“金光明法会”,意图巩固军心,压住唐军咄咄逼人的气势。
唐赵终于摊牌了,时在孙中山逝世后的1926年春季。唐部从衡阳出发,向长沙逼近,赵恒惕知道无法与唐生智抗衡,仓皇逃离长沙。唐生智占领了省会长沙,但一时尚未决定是否应该站在广州的北伐阵营一边。他的恩师蒋百里校长时任吴佩孚的参谋长,还代表吴佩孚来与他接洽过,希望他投向北京政府一方。广州方面也派来了代表,是赫赫有名的桂系主将白崇禧。白崇禧告诉唐生智,广州政府北伐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另外白为了打消老唐的顾虑,承诺北伐军谭延闿的第二军和程潜的第六军,都将取道江西北上,保证不进入湖南境内。因为唐生智以前多次与谭、程交过手,心中芥蒂自是难免。唐生智终于下了决心,礼送恩师蒋百里离湘,正式宣布站到广州国民政府一边。
吴佩孚击退了冯玉祥的国民军,转而要解决不识相的湖南犟驴子唐生智了。他收买了赵恒惕的旧部叶开鑫与唐生智开了战。唐生智向广州紧急求援,叶挺的独立团开入湖南,于是北伐就此拉开了序幕。唐生智部被编入北伐军序列,为第八军,老唐宣布废除了赵恒惕的《湖南省宪法》,自任湖南省临时省政府的省主席。北伐一旦正式开打,老唐当然就已经无暇顾及湖南的行政治理,他成了北伐军的前敌总指挥,很快打败了叶开鑫部,占领了湖南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