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戏剧卷(5)
宋 好,三小姐,这一城里成千成万的大资本家,您别单挑我这小穷掌柜的来做榜样!告诉您,我待人可真不错,刚才那小伙计送电线来,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唐(微笑插嘴)小电灯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来!
宋(好脾气地大笑,望着梅立刻敛下笑容,很庄严地)三小姐哪天到我行里玩玩?买盏桌灯使?
霞 好,我过两天同梅真一块来。
宋(高兴向梅)梅姊,对了,你也来串串门。(急转身望梯子)这梯子要不用了,我给拿下去吧。
梅(温和地)好吧,劳驾你了。(急转脸收拾屋子)
宋拿梯子下。
唐 我也去看看饭厅的梅花去!
梅 得了,唐先生,您不是来帮忙吗?敢情是来看热闹的!
唐(微笑,高兴地)也得有事给我做呀?!
梅 好,这一屋子的事,还不够您做的?
霞 我也该来帮点忙了。
梅 三小姐,这堆片子交给您,由您分配去,吃饭分三组,您看谁同谁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细语)
霞 这坏丫头!(笑起来,高兴地向门走)
文霞下。
梅真独自收拾屋子不语。
唐元澜望梅,倚书架亦不语。
梅 怎么了,唐先生?
唐 没有怎么了,我在想。
梅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
唐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梅 什么事该怎么办?
唐 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惊异地立住)我?
唐 你!你梅真,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你该好好自己想想。
梅 我,我自己想想?……那当然,可是为什么你着急,唐先生?唐(苦笑)我不着急,谁着急?
梅 这可奇怪了!
唐 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么奇怪!
梅 唐先生,我真不懂你这叫做干吗!
唐 别生气,梅真,让我告诉你,我早晚总得告诉你,你先得知道我有时很糊涂,糊涂极了!
梅 等一等,唐先生,您别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事您不会告诉大小姐去?
唐 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么关系?除掉那滑稽的误会的订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来找那大小姐的,我是来这儿解释那订婚的误会的,同时我也是来找她二弟帮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离开这儿的。
梅 找二爷帮你的忙,替我想法子离开这儿?我愈来愈不明白你的话了!
唐 我知道我这话唐突,我做的事糊涂,我早该说出来,我早该告诉你……(稍停)
梅 我不懂你早该告诉我什么?
唐 我早该告诉你,我不止爱你,我实在是佩服你,敬重你,关心你。当时我常来这儿找她们姊妹们玩,其实也就是对你……对你好奇,来看看你,认识你!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对你好奇,尽想来看你,认识你——平常的说法也许就是爱恋你,倾倒你。
梅 来看我?对我好奇?(眼睛睁得很大,向后退却)对我……
唐 你!来看你!对你好奇,我才糊糊涂涂地常来!谁知道倒弄出一个大误会!大家总以为我来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恶的刘姨嬷就多管闲事,做主说要我同文娟订婚!这玩笑可开得狠了!弄得我这狼狈不堪的!这次回来,事情也还不好办,因为这儿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后妈,却是我的亲姑姑,我不愿意给她为难,现在就盼着二少爷回来帮帮我的忙,同文娟说穿了,然后再叫我上地狱过刀山挨点骂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
梅(急得跺脚两手抱住额部,来回转)别说了,别说了,我整个听糊涂了!……你这个叫做怎么回事呀?(坐一张矮凳上,不知所措)
唐(冷静地)说得是呢?怎么回事?!(叹息)这次我回来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样做对头,我真是糊涂,我对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现在我把话全实说了,你能原谅我,同情我!你……(声音轻柔地)这么聪明,你……你不会不……
梅(急打断唐的话)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谅我!
唐 为什么?
梅 因为我——我只是没有出息的丫头,值不得你,你的……爱……你的好奇!
唐 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哭着拿手绢蒙脸)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好,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 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声地问)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梅(擦眼泪频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又哭拭眼泪)
唐 梅真,别走!你上哪儿去?我不能让你这样为难!我的话来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现在我的话都已经实说出来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说真话才行!(倔强地)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你叫我别对二少爷提到你?为什么?
梅(窘极摇头)不为什么!不为……
唐 梅真,我求你告诉我真话。(沉着严重地)你得知道,我不是个浪漫轻浮的青年人,我已经不甚年轻,今天我告诉你,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现在我只要求你告诉我真话。(头低下去,逐渐了解自己还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尽管告诉我,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始终低头呆立着咬手绢边,至此抿紧了口唇,翻上含泪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体贴的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 因为他——他——(呜咽地哭起来)我从小就在这里,我……我爱……我不能告诉你……
唐(安静地拍梅肩安慰地)他知道么?
梅 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总像躲着我。……这躲着我的缘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为喜欢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极了……(又蒙脸哭)
唐 梅真!你先别哭,回头谁进来了……(四面张望着拉过梅真到一边)好孩子,别哭,恋爱的事太惨了,是不是?(叹口气)不要紧,咱们两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头,掏出手绢擤鼻子,又拿出烟点上,嘴里轻轻说)我听见窗子外面有人过去,快把眼睛擦了!
窗外许多人过去,仲维、文琪同文霞的声音都有。
窗外荣 二少爷的火车是十一点一刻到。
窗外黄 雇几辆洋车?都谁去车站接二哥?
窗外霞 还有我。
窗外琪 我也去接二哥!
窗外黄 快,现在都快十点半了!
唐静静地抽着烟,梅真低头插瓶花,整理书架。
窗外 二少爷火车十一点一刻到,是不是?
又 还有三刻钟了,还不快点?
梅又伏桌上哭,唐不过意地轻拍梅肩,门忽轻轻推开,大小姐文娟进来,由背后望着他们。窗外仍有嘈杂声。
窗外 接二哥去……快吧……
幕下
第三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文娟
李二太太 李琼
张爱珠
文琪
荣升
二少爷 文靖 初由大学校毕业已在南方工厂供职一年的
少年
文霞
梅真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与第二幕同日,下午四点钟后
同一个房间,早上纷乱的情形又归恬静。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得成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墙上挂着新派画,旁边有一个比较怪诞的新画屏风。矮凳同靠垫同其他沙发,椅子分成几组,每组有他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红木的,有雕漆的,圆的同方的。家具显然由家中别处搬来,茶几上最主要
的摆设是小盏纱灯同烟碟。书架上窗子前均有一种小小点缀。最醒目的是并排的红蜡烛。近来女孩子们对于宴会显然受西洋美术的影响,花费她们的心思在这种地方。
幕开时天还没有黑,阳光已经有限,屋中似乎已带点模糊。大小姐文娟在一张小几前反复看一封短短的信。
娟(自语)这真叫人生气!今早的事,我还没有提出,他反如此给我为难!这真怪了,说得好好的他来,现在临时又说不能早来!这简直是欺侮我!(皱眉苦思)今晚他还要找我说话,不知要说什么?……难道要同我提起梅真?(不耐烦地起立去打电话)喂,东局五三四〇,哪儿?喂,唐先生在家么?我李宅,李小姐请他说话……(伸头到处看有没有人)……喂,元澜呀?我是娟,对了,……你的信收到了,我不懂!干吗今晚不早来跳舞?为什么你愈早来,愈会妨碍我的愉快?怎么这算是为我打算!什么?晚上再说?这样你不是有点闹别扭,多存心给人不高兴?……人……人家好意请你……你自己知道对不起人,那就不要这样,不好么?你没有法子?为什么没有法子?晚上还是不早来呀?那……那随你。(生气地将电话挂上,伏在桌上哭,又擦擦眼泪欲起又怔着)
妈妈(李琼)走进屋子,望见文娟哭惊讶地退却,又换个主意仍然进来。
琼(装作未见娟哭)这屋子安排得倒挺有意思!
娟低头拭泪不答。
琼(仍装作未见)到底是你们年轻人会弄……
娟仍不语。
琼 娟娟,这趟二弟回来你看是不是比去年头显着胖一点?(望见娟不语)我真想不到他在工厂里生活那么苦,倒吃胖了,这倒给我这做父母的一个好教训。我自己寻常很以为我没有娇养过孩子,就现在看来我还应该让你们孩子苦点才好!(偷看文娟,见她没有动静)你看,你们这宴会,虽然够不上说奢侈,也就算是头等幸福。这年头挨饿的不算,多数又多数的人是吃不得饱的,这个有时使我很感到你们的幸福倒有点像是罪过!(见到娟总不答应,决然走到她背后拍着她)娟娟,怎么了?热闹的时候又干吗生气?
娟(哽声愤愤地)谁,……谁愿意生气?!
琼 娟,妈看年轻的时光里不值得拿去生气的!昨晚上,我听你睡得挺晚,今晚你们一定会玩到更晚,小心明天又闹头痛!
娟索性哭起来。
琼 别哭,别哭,回头眼睛哭红了不好看,到底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娟(气愤地抬头)元澜今晚要丢我的面子!他,他说他不能早来,要等很晚才到,吃饭的时候人家一定会奇怪的,并且妈不是答应仲维同老四今晚上宣布他们的婚约吗?
琼 元澜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关系?
娟 怎么没有关系?!并且,我告诉妈吧,梅真太可恶了!
琼(一惊)梅真怎么了?
娟 怎么了?!妈想吧!一直从元澜回来后,她总是那么妖精似的在客人面前讨好,今早上我进这屋子正看见她对元澜不知哭什么!元澜竟然亲热地拿手搭在她背上,低声细语地在那儿安慰她!我早就告诉妈,梅真要不得!
琼(稍稍思索一下)在你们新派人的举动里,这个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也不能单怪梅真。(用劝告的口气)我看娟娟,你若是很生气元澜,你们那婚约尽可以“吹”了,别尽着同元澜生气下去,好又不好,吹又不吹地僵着!婚姻的事不能勉强的,你得有个决心才好。
娟 他,他遛了人,我怎么不生气!
琼 他要真不好,你生他的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大家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开了,解除了这几年口头上的婚约,大家自由。
娟 这可便宜了他!
琼 这叫什么话,娟?你这样看法好像拿婚姻来同人赌气,也不顾自己的幸福!这是何苦来?你要不喜欢他,或是你觉得他对不起你,那你们只好把从前那事吹了,你应该为自己幸福打算。
娟 这样他可要得意了!他自己素来不够诚意,“遛”够了人家,现在我要提出吹了婚约的话,他便可以推在我身上说是我遛了他!
琼 什么是谁“遛”了谁!如果合不来,事情应该早点解决,我看,婚姻的事很重大,不是可以随便来闹意气的。你想想看,早点决定同我说。你知道,我多担心你这事!
娟 那么,梅真怎么样?她这样可恶,您也不管吗?
琼 梅真的事我得另外问问她,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不应该的事。
娟 我不是告诉您了么,她对元澜讨好,今早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在这屋子里要好得了不得样子……
琼 这事我看来还是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满元澜对你的态度,你就早点同他说,以后你们的关系只算是朋友,从前的不必提起,其他的事根本就不要去管它了。
娟 您尽在我同元澜的关系一点上说,梅真这样可恶荒唐,您就不提!
琼 老实说,娟,这怎样又好算梅真的荒唐可恶呢?这事本该是元澜负点责!现在男女的事情都是自己自由的,我们又怎样好去禁止谁同谁“讨好”?
娟 好,我现在连个丫头都不如了!随便让她给侮辱了,我只好吞声下气地去同朋友解除婚约!我反正只怪自己没有嬷,命不好……
琼 娟,你不能对我这样说话!(起立)我自认待你一百分的真心。你自小就为着你的奶奶总不听我的话,同我种种为难,我对你总是很耐烦的。今天你这么大了,自己该有个是非的判别力!据我的观察,你始终就不很喜欢元澜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偏这样老生气干吗?
娟 谁说过我不喜欢元澜?
琼 我说据我的观察。我也知道你很晓得他学问好,人品好,不过婚姻不靠着这种客观的条件。在性情上你们总那么格格不入,这回元澜由国外回来,你们两人兴趣越隔越远……
娟 反正订婚的事又不是我的主张!本来是他们家提的不是;现在他又变心了,叫我就这样便宜了他,我可没有那么好人!
琼 娟,这是何苦来呢?
娟 我不知道!(生气地起立)我就知道,我要想得出一个法子,我一定要收拾收拾梅真,才出得了我这口气。我恨透了梅真!当时我就疑心元澜有点迷恋她。
琼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你答应同元澜订婚?
娟 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梅真破坏我同元澜的事!
琼 娟,你这事真叫我着急,你这样的脾气只有给自己苦恼,你不该事事都这样赌气似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