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纷纭:民国文坛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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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鲁迅的魅力(1)

日本朋友要我找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对鲁迅作一些通俗的介绍。大家知道,在中国现代,鲁迅是首屈一指的作家。他的作品又被世界各国译成了四五十种不同的文字;仅仅在日本,就出版了不同版本的鲁迅选集和全集。我记得早在1909年,日本的《日本和日本人》杂志就介绍了鲁迅和他弟弟周作人共同从事的翻译活动。20年代初,日本樱美林大学的老校长清水安三先生就指出:“鲁迅是当代小说家里的第一号人物。”此后由于他的小说《故乡》被选进了日本的教材,鲁迅的名字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可是,鲁迅又是一位世界级的作家。他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人类。要介绍他,不论从什么角度切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我现在“人在旅途”,手边连一本鲁迅的书都没有,只能从我的记忆里挖掘一些材料,向大家谈谈我心目中的鲁迅。

长期以来,不少人对鲁迅有一些误解,认为他横眉怒目,尖酸刻薄,特别喜欢骂人,总之是一个冷酷的人。加上鲁迅在中国一度被“神化”——实际上是被政治化,即用他的某些言论为当时的政策服务,这就更使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对鲁迅产生了隔膜。中国有句俗话,叫“厌恶和尚,恨及袈裟”。意思是,讨厌和尚,连和尚穿的衣服也感到厌恶。于是,真实的鲁迅就出现了变形。

那么,实际生活中的鲁迅是什么样子呢?根据鲁迅本人的作品和同时代人的回忆,我试作一点简单描绘。

有人把鲁迅说成是酒鬼。有一张漫画,画面上的鲁迅躲在大酒缸后面,露出阴阳脸,醉眼蒙眬看人生。鲁迅辩解说:“其实我并不很喝酒,饮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现在也还是不喝的时候多,只要没有人劝喝。”不过鲁迅偶尔也有喝醉的时候。比如1925年端午节,他跟房东小姐俞芬、俞芳姐妹和学生许广平同饮,一人喝了六杯酒和五碗葡萄酒,不能自制,按了许广平的头,打了俞芬一拳,吓得三位小姐直跑,逃到鲁迅西三条寓所附近的白塔寺逛庙会去了。

又有人讽刺鲁迅满口黄牙——因为抽烟太多。这倒比较接近事实。鲁迅吸烟的方式是“连珠炮式”,即一支接一支,几乎用不着火柴,而且吸的大多是劣质的。他习惯夜间工作。凌晨一看,取暖用的炭盆里插满了香烟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窝。这当然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给恋人许广平的信中说:“今天我发现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我于这一点不知何以自制力竟这么薄弱,总是戒不掉。”(《两地书·九十九》)

鲁迅的生活十分简朴,相当平民化。他爱吃农民的食物,如蛋炒饭(用柴火炒)、“蟹壳黄”(一种表皮烤得焦黄的烧饼),爱吃辣椒——因为18岁到南京求学时,冬天用吃辣椒的方式取暖,后来养成了习惯。他很少吃鱼,因为吃鱼要挑刺,耽误时间。改善生活时,就吃一点火腿。

鲁迅卧室的陈设简单。在北京西三条胡同寓所里,有一间大约不到两坪的小房,就是他的卧室兼工作室,又兼作他跟好朋友晤谈的地方。有人问他为什么用窄窄的木板当床,他说:“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为生活所累。”也就是“玩物丧志”的意思。他的穿着极不讲究。小时候偶尔穿新衣裳,家长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要弄脏。这样一来,穿衣便成了一种负担,不像穿旧衣服那样随意,吃完饭,袖子就可以当餐巾用。年老多病时,穿厚棉袍不堪负重,妻子就给他做了一件又轻又保暖的丝绵长袍。鲁迅舍不得穿,死后成了他的尸衣。鲁迅喜欢散步。走路的姿态一往无前,很少左顾右盼,更不回头观看。这种姿态非常性格化。晚年在上海,生活状况有所改善,偶尔乘出租汽车兜风是少有的奢侈。

作为一个普通人,鲁迅当然有他的喜怒哀乐。他认为做人的趣味在于和许多朋友有趣地谈天,热烈地讨论。小时候曾幻想当皇帝。后来到北京,看到宫殿建筑刻板的格式,觉得单调无聊。想象皇帝口出一声,群臣下跪,只听见不绝声的Yes、Yes,更觉得没有趣味。心情不好的表现是沉默,茶烟不沾,像生了大病。有一次,鲁迅丢了,妻子儿子到处找,急得满头大汗。后来五六岁的儿子找到了他,原来他心情不好喝了酒,醉卧凉台。儿子马上悄悄躺在他身边。妻子见到丈夫和孩子双双卧凉台,哭笑不得。

在动物中,鲁迅讨厌白蚁、蟑螂、苍蝇、蚊子和猫。白蚁啃木头,一路吃过去,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鲁迅由此联想到只顾自己便利和舒服的人。他们用各种学说和道理粉饰自己自私自利的言行,对社会只有损害而毫无贡献。蟑螂弄脏鲁迅最心爱的书。他认为读书人的书好比强盗的武器和美人的化妆品,是特别珍贵的。苍蝇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一律拉上一点蝇屎。蚊子更讨厌,吸人血之前要哼哼地发一通议论,说明人血应该给他充饥的理由。鲁迅最仇视的是猫。每年春天猫都要嚎叫,这是在谈恋爱。鲁迅认为谈恋爱是双方的事情,不必大事张扬。当时有些阔人家办喜事大发请帖,盛宴亲朋,鲁迅觉得这跟猫闹春颇为相似。

鲁迅当然也有他的七情六欲。他也有爱的神圣权利。但是他的婚姻生活很不顺利。1906年6月,他正准备在东京从事文学活动的时候,他家却以母亲生病为理由,骗他回国,跟一位叫朱安的女士结婚。原因是他们听到一种谣言,说鲁迅已经跟日本女人结了婚,还领着孩子在东京散步。这位朱安女士身材矮小,发育不全,没有文化,因此跟鲁迅没有共同语言。鲁迅被迫完婚,是屈从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孝道。他多次对友人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又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所以,鲁迅仅仅跟朱安维持着一种形式上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却过着古寺僧人般的独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