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小儿语

[明] 吕坤

四言

心要慈悲，事要方便。残忍刻薄，惹人恨怨。手下无能，从容调理。他若有才，不服事你。遇事逢人，豁绰舒展[1]。要看男儿，须先看胆。休将实用，费在无功。蝙蝠翅儿[2]，一般有风。一不积财，二不结怨，睡也安然，走也方便。要知亲恩，看你儿郎；要求子顺，先孝爷娘。别人情性，与我一般，时时休悉，件件从宽。都见面前，谁知脑后，笑着不觉，说着不受。人夸偏喜，人劝偏恼，你短你长，你心自晓。卑幼不才，瞒避尊长，外人笑骂，父母夸奖。仆隶纵横[3]，谁向你说，恶名你受，暗利他得。从小做人，休坏一点。覆水难收，悔恨已晚。贪财之人，至死不止，不义得来，付与败子。都要便宜，我得人不，亏人是祸，亏己是福。怪人休深，望人休过[4]，省你闲烦，免你暗祸。正人君子，邪人不喜，你又恶他，他肯饶你？好衣肥马，喜气扬扬；醉生梦死，谁家儿郎？今日用度，前日积下；今日用尽，来日乞化。无可奈何，须得安命；怨叹躁急，又增一病。仇无大小，只恐伤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5]。自家有过，人说要听；当局者迷，旁观者醒。丈夫一生，廉耻为重，切莫求人，死生有命。要甜先苦，要逸先劳，须屈得下，才跳得高。白日所为，夜来省己，是恶当惊，是善当喜。人誉我谦，又增一美；自夸自败，还增一毁。害与利随，祸与福倚，只个平常，安稳到底。怒多横语，喜多狂言，一时褊急，过后羞惭。人生在世，守身实难，一味小心，方得百年。慕贵耻贫，志趣落群[6]；惊奇骇异，见识不济。心不顾身[7]，口不顾腹[8]。人生实难，何苦纵欲。才说聪明，便有障蔽，不著学识，到底不济。威震四海，勇冠三军，只没本事，降伏自心。矮人场笑[9]，下士涂说[10]，学者识见，要从心得。读圣贤书，字字体验；口耳之学，梦中吃饭。男儿事业，经纶天下，识见要高，规模要大。待人要丰，自奉要约；责己要厚，责人要薄。一饭为恩，千金为仇。薄积成喜，爱重成愁。鼷鼠杀象[11]，蜈蚣杀龙，蚁穴破堤，蝼孔崩城。意念深沉，言辞安定，艰大独当，声色不动。相彼儿曹，乍悲乍喜，小事张皇，惊动邻里。分卑气高[12]，能薄欲大，中浅外浮，十人九败。坐井观天，面墙定路[13]，远大事业，休与共做。冷眼观人，冷耳听话，冷情当感，冷心思理。理可理度，事有事体，只要留心，切莫任己。

【注释】

[1]豁绰：豁达，宽容。[2]蝙蝠翅儿：一种折扇。[3]纵横：强横。[4]望人：指望别人。[5]一芥千金：意谓恩虽小而价无比。芥，一种小草。[6]落群：意谓不高尚、低下，与“超群”相对。[7]心不顾身：指多欲损身。[8]口不顾腹：指多食伤腹。[9]矮人场笑：朱熹《朱子语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道好。”这里比喻己无主见，随声附和。[10]下士涂说：下愚之人只会道听途说。涂，通“途”。[11]鼷（xī）鼠：一种最小的老鼠。[12]分卑：指人的天分低下。[13]面墙：面对着墙，一无所见，比喻不学无术。

六言

修寺将佛打点[1]，烧钱买免神明[2]，灾来鬼也难躲，行恶天自不容。贫时怅望糟糠，富日骄嫌甘旨，天心难可人心[3]，那个知足饿死。苦甜下咽不觉，是非出口难收，可怜八尺身命，死生一任舌头。因循惰慢之人，偏会引说天命，一年不务农桑，一年忍饥受冻。天公不要房住，神道不少衣穿，强似将佛塑画，不如救些贫难。世人三不过意[4]，王法天理人情，这个全然不顾，此身到处难容。责人丝发皆非，辨已分毫都是，盗跖千古元凶[5]，盗跖何曾觉自？柳巷风流地狱[6]，花奴胭粉刀山[7]，丧了身家行止[8]，落人眼下相看。只管你家门户，休说别个女妻，第一伤天害理，好讲闺门是非。人悔不要埋怨，人羞不要数说，人极不要跟寻[9]，人愁不要喜悦。大凡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若是苟且粗疏，定不成一件事。少年志肆心狂，长者言必偏恼；你到长者之时，一生悔恨不了。改节莫云旧善，自新休问昔狂，贞妇白头失守，不如老妓从良。自家痛痒偏知，别个辛酸那觉，体人须要体悉，责人慎勿责苛。快意从来没好，拂心不是命穷，安乐人人破败，忧勤个个亨通。儿好何须父业，儿若不肖空积，不知教子一经[10]，只要黄金满室。君子名利两得，小人名利两失，试看往古来今，惟有好人便益。厚时说尽知心，提防薄后发泄；恼时说尽伤心[11]，再好有甚颜色。事到延挨怕动，临时却恁慌忙[12]，除却差错后悔，还落前件牵肠。往日真知可惜，来日依旧因循，若肯当年一苦，无边受用从今。东家不信阴阳，西家专敬风水，祸福彼此一般，费了钱财不悔。德行立身之本，才识处世所先；孟浪痴呆自是，空生人代百年[13]。谦卑何曾致祸，忍默没个招灾；厚积深藏远器[14]，轻发小逞凡才[15]。俭用亦能够用，要足何时是足？可怜惹祸伤身，都是经营长物[16]。未来难以预定，算够到头不够，每事常余二分，那有悔的时候？火正灼时都来，火一灭时都去，炎凉自是通情，我不关心去住。何用终年讲学，善恶个个分明，稳坐高谈万里，不如踸踔一程[17]。万古此身难再，百年转眼光阴，纵不同流天地，也休涴了乾坤[18]。世上第一伶俐，莫如忍让为高，进屦结袜胯下[19]，古今真正人豪。学者三般要紧，一要降伏私欲，二要调驯气质，三要跳脱习俗。百尺竿头进步，钻天巧智多才，饶你站得脚稳，终然也要下来。莫防外面刀枪，只怕随身兵刃，七尺盖世男儿，自杀只消三寸。

【注释】

[1]打点：这里是装点佛像，表示修德礼敬之意。[2]买免神明：意谓烧化纸钱，乞求神明宽免罪过恶根。[3]难可：难以使人满足，满意。[4]三不过意：三个方面不恣意行事，指王法、天理、人情。[5]盗跖：相传为春秋时大盗。[6]柳巷：指妓院。[7]花奴：这里指娼妓。[8]行止：品行。[9]人极不要跟寻：人到急处不要穷逼不舍。极，急。[10]教子一经：教育后代学成儒业。《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11]恼时说尽伤心：恼怒时说尽了伤人的话。[12]恁（nèn）：如此、这样。[13]人代：人世。[14]厚积深藏：指学识渊博富厚而又深藏不露。远器：具有远大抱负和才能的人。[15]轻发小逞：学识浅薄而轻露，喜欢在人前炫耀。凡才：凡庸之才。[16]长物：多余之物。[17]堪踔（chěn chuō）：跛者行路貌。[18]涴（wò）：沾污。[19]进屦（jù）：西汉张良在下邳桥上遇一老翁，老翁有意把鞋踢落桥下，令张良拾起来为他穿上。张良忍怒从命。后老翁授以《太公兵法》，张良藉以辅佐刘邦平定天下。屦，麻鞋、草鞋。结袜：西汉张释之为朝廷重臣，一次隐士王生当庭要释之为他结好袜带。释之不以为辱，跪而结之。因而名望益重。胯下：西汉韩信未成名时，在淮阴市上为人所辱，要他从一恶少胯下爬过。韩信忍辱，匍伏从其胯下穿过。后投刘邦，拜为大元帅，立功封王。

杂言

创业就创干净，休替子孙留病。童生进学喜不了，尚书不升终日恼。若要德业成，先学受穷困；若要无烦恼，惟有知足好；若要度量长，先学受冤枉；若要度量宽，先学受懊烦。十日无菽粟身亡，十年无金珠何伤？事只五分无悔，味只五分偏美。老来疾痛，都是壮时落的；衰后冤孽，都是盛时作的。见人忍默偏欺，忍默不是痴的。鸟兽无杂病，穷汉没奇症。闻恶不可就恶，恐替别人泄怒。休说前人长短，自家背后有眼。湿时捆就，断了约儿不散[1]；小时教成，殁了父兄不变。说好话，存好心，行好事，近好人。算计二著现在，才得头著不败[2]。君子口里没乱道，不是人伦是世教。君子脚跟没乱行，不是规矩是准绳。君子胸中所常体，不是人情是天理。好面上炙个疤儿，一生带破；白衣上点些墨儿，一生带涴。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饥勿使耐，饱勿使再。热勿使汗，冷勿使颤。未饥先饭，未迫先便。久立先养足，久夜先养目。清心寡欲，不服四物[3]；省事休嗔，不服四君[4]。酒少饭淡，二陈没干[5]；慎寒谨风，续命无功[6]。线流冲倒泰山，休为恶事开端。才多累了己身，地多好了别人。白首贪得不了，一身能用多少？趁心要休欢喜，灾殃就在这里。未须立法，先看结煞[7]。休与众人结仇，休作公论对头。做第一等人，干第一等事，说第一等话，抱第一等识。欺世瞒人都易，惟有此心难昧。暗室虽是无人，自身怎见自身？兰芳不厌谷幽，君子不为名修。触龙耽怕，骑虎难下。焚结碎环，这个不难；解环破结，毕竟有说[8]。无忽久安，无惮初难。处世怕有进气，为人怕有退气。乘时如矢，待时如死。毋贱贱，毋老老，毋贫贫，毋小小[9]。欲心要淡，道心要艳。上看千仞，不如下看一寸；前看百里，不如后看一 [10]。将溢未溢，莫添一滴；将折未折，莫添一搦[11]。无束燥薪，无激愤人。辩者不停，讷者若聋；辩者面赤，讷者屏息；辩者才住，讷者一句；辩者自惭，讷者自谦。积威不论从违，积爱不论是非[12]。一子之母余衣，三子之母忍饥。世情休说透了，世事休说够了。盼望也不来，空劳盼望怀。愁惧也须去，多了一愁惧。贪吃那一杯，把百杯都呕了；舍不得一金，把千金都丢了。怪人休怪老了[13]，爱人休爱恼了。侵晨好饭[14]。算不得午后饱；平日恩多，抵不得临时少。祸到休愁，也要会救；福来休喜，也要会受。不怕骤，只怕辏[15]；不怕一，只怕积。声休要太高，只是人听的便了；事休要做尽，只是人当的便好。要吃亏的是乖，占便宜的是呆。雨后伞，不须支；怨后恩，不须施。人欺不是辱，人怕不是福。刚欲杀身不顾，柔欲杀身不悟。当迟就要宁耐[16]，当速就要慷慨。回顾莫辞频，前人怕后人[17]。歇事难奋，玩民难振[18]。穷易过，富难享，宁受疼，莫受痒。一向单衫耐得冻，乍脱绵袄冻成病。无医枯骨，无浇朽木。

【注释】

[1]约儿：绳束。[2]著（zhāo）：围棋下子谓著。此二句意谓事先想好下一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3]四物：即四物汤，中药方剂名，功能补血，滋养脏腑。[4]四君：即四君子汤，中药方剂名，功能益气健脾。[5]二陈：即二陈汤，中药方剂名，功能燥湿化痰，理气和胃。[6]续命：即续命汤，中药方剂名。治中风不省人事，神气溃乱。[7]结煞：结束，结果。此二句意谓立法（规矩、约法）之前先要看能否做到。[8]有说：有讲究。[9]“毋贱贱”四句：意谓不要鄙视下贱之人，不要侮视年老之人，不要漠视贫苦之人，不要轻视年幼之人。[10]（xǐ）：鞋子。一，犹言一步。[11]搦（nuò）：捏、按、抑。[12]“积威”二句：谓要树立威信，对服从者和违抗者就不能在态度上有所分别；要施行仁爱，对拥护者和反对者也就需—视同仁。[13]怪人休怪老了：此句意谓埋怨、责备别人要适可而止，不要没完没了。老，指时间长久。[14]侵晨：清晨、清早。[15]辏（còu）：聚集、集中。[16]宁耐：忍耐。[17]“回顾”二句：意谓要经常回顾借鉴前代的经验教训，免得让后人耻笑讥诮。[18]歇事：指半途而废。玩民：轻慢偷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