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弊
这是一篇推究时弊的文章。
本篇立论精辟、高屋建瓴,缔结处亦整而不板。欧公以其纡徐委曲、条达疏畅的文笔以及明白易晓的语言指陈时弊,痛快淋漓。文章开宗明义、直入主题,继而提出看法与主张。在此,欧公作文最堪称道之处在于:他不同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一般文人严重脱离社会现实,而是以实干家的精神,怀悲梗悬盼之心针对时弊进行分析与探究,并试图加以解决。欧公之宰相之才于文中尽显无遗。
【原文】
孟子曰:养生送死,王道之本。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故农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为国者未尝敢忽。而今之为吏者不然,簿书听断而已矣,闻有道农之事,则相与笑之曰:“鄙。”夫知赋敛移用之为急,不知务农为先者,是未原为政之本末也。知务农而不知节用以爱农,是未尽务农之方也。
古之为政者,上下相移用以济。下之用力者甚勤,上之用物者有节,民无遗力,国不过费,上爱其下,下给其上,使不相困。三代之法皆如此,而最备于周。周之法曰:井牧其田,十而一之。一夫之力,督之必尽其所任,一日之用,节之必量其所入,一岁之耕,供公与民食皆出其间而常有余,故三年而余一年之备。今乃不然,耕者不复督其力,用者不复计其出入,一岁之耕供公仅足,而民食不过数月。甚者,场功甫毕,簸糠麸而食秕稗,或采橡实畜菜根以延冬春。夫糠核橡实,孟子所谓狗彘之食也,而卒岁之民不免食之。不幸一水旱,则相枕为饿殍。此甚可叹也!
夫三代之为国,公卿士庶之禄廪,兵甲车牛之材用,山川宗庙鬼神之供给,未尝阙也。是皆出于农,而民之所耕,不过今九州之地也。岁之凶荒,亦时时而有,与今无以异。今固尽有乡时之地,而制度无过于三代者。昔者用常有余,而今常不足,何也?其为术相反而然也。昔者知务农又知节用,今以不勤之农赡无节之用故也,非徒不勤农,又为众弊以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为节,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
何谓众弊?有诱民之弊,有兼并之弊,有力役之弊,请详言之。今坐华屋享美食而无事者,曰浮图之民;仰衣食而养妻子者,曰兵戎之民。此在三代时,南亩之民也。今之议者,以浮图并周、孔之事曰三教,不可以去。兵戎曰国备,不可以去,浮图不可并周、孔,不言而易知,请试言之。国家自景德罢兵,三十三岁矣,兵尝经用者老死今尽,而后来者未尝闻金鼓、识战阵也。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今卫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给粮,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骄如此,况肯冒辛苦以战斗乎!前日西边之吏,如高化军、齐宗举两用兵而辄败,此其效也。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斗战,惟耗农民为之,可也。奈何有为兵之虚名,而其实骄惰无用之人也?古之凡民长大壮健者皆在南亩,农隙则教之以战。今乃大异,一遇凶岁,则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长大而试其壮健者,招之去为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为厢兵。吏招人多者有赏,而民方穷时争投之,故一经凶荒,则所留在南亩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为兵,则恐为盗。噫!苟知一时之不为盗,而不知其终身骄惰而窃食也。古之长大壮健者任耕,而老弱者游惰;今之长大壮健者游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然民尽力乎南亩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为僧、兵,则终身安佚而享丰腴,则南亩之民不得不日减也。故曰有诱民之弊者,谓此也。其耗之一端也。
古者计口而受田,家给而人足。井田既坏,而兼并乃兴。今大率一户之田及百顷者,养客数十家。其间用主牛而出己力者,用己牛而事主田以分利者,不过十余户。其余皆出产租而侨居者曰浮客,而有田。夫此数十家者,素非富而畜积之家也,其春秋神社、婚姻死葬之具,又不幸遇凶荒与公家之事,当其乏时,尝举债于主人,而后偿之,息不两倍则三倍。及其成也,出种与税而后分之,偿三倍之息,尽其所得或不能足。其场功朝毕而暮乏食,则又举之。故冬春举食则指麦于夏而偿,麦偿尽矣,夏秋则指禾于冬而偿也。似此数十家者,常食三倍之物,而一户常尽取百顷之利也。夫主百顷而出税赋者一户,尽力而输一户者数十家也。就使国家有宽征薄赋之恩,是徒益一家之幸,而数十家者困苦常自如也。故曰有兼并之弊者,谓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民有幸而不役于人,能有田而自耕者,下自二顷至一顷,皆以等书于籍。而公役之多者为大役,少者为小役,至不胜,则贱卖其田,或逃而去。故曰有力役之弊者,谓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为浮巧之工,与夫兼并商贾之人为僭侈之费,又有贪吏之诛求,赋敛之无名,其弊不可以尽举也,既不劝之使勤,又为众弊以耗之。大抵天下中民之士富且贵者,化粗粝为精善,是一人常食五人之食也。为兵者,养父母妻子,而计其馈运之费,是一兵常食五农之食也。为僧者,养子弟而自丰食,是一僧常食五农之食也。贫民举倍息而食者,是一人常食二人三人之食也。天下几何其不乏也!
何谓不量民力以为节?方今量国用而取之民,未尝量民力而制国用也。古者冢宰制国用,量入以为出,一岁之物三分之,一以给公上,一以给民食,一以备凶荒。今不先制乎国用,而一切临民而取之。故有支移之赋,有和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买之绢,有杂料之物,茶盐山泽之利有榷有征。制而不足,则有司屡变其法,以争毫末之利。用心益劳而益不足者,何也?制不先定,而取之无量也。
何谓不量天力之所任?此不知水旱之谓也。夫阴阳在天地间腾降而相推,不能无愆伏,如人身之有血气,不能无疾病也。故善医者不能使人无疾病,疗之而已;善为政者不能使岁无凶荒,备之而已。尧、汤大圣,不能使无水旱,而能备之者也。古者丰年补救之术,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岁,期一岁以必灾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今有司之调度,用足一岁而已,是期天岁岁不水旱也。故曰不量天力之所任。是以前二三岁,连遭旱蝗而公私乏食,是期天之无水旱,卒而遇之,无备故也。
夫井田十一之法,不可复用于今。为计者莫如就民而为之制,要在下者尽力而无耗弊,上者量民而用有节,则民与国庶几乎俱富矣。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颇推务本以兴农,故辄原其弊而列之,以俟兴利除害者采于有司也。
【译文】
孟子说:生能够赡养,死能够送终,这是统治天下的根本所在。管子说:仓库充实了,人们就会知道讲究礼节。因此农业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也是统治者的根基,自古以来治理国家的人都不曾忽视这一点。但是当代的官吏们却不是这样,只知道管理财务赋税、审理案件,听到有关农业的事,便嘲笑道:鄙俗。其实,只知道收缴赋税支配使用是紧要的事,却不知道从事农业生产是首要大事的,那是不懂得治理国家的主次本末;知道从事农业生产,却不知道节省费用以爱惜农民的劳动,那是没有真正了解发展农业的方法。
古代治理国家的人,上下之间互相协调,下层靠劳动为生的人努力生产,统治者管理懂得节制。这样百姓不遗余力,国家也不过于浪费,统治者爱惜人民,人民供奉统治者,互不困扰。夏、商、周三代的治国方法都是这样,而周朝时期最为完善。周朝的方法是:田地中有的井田耕种,有的用来放牧,所得的收成,十分抽一分赋税。官府督促每一个老百姓竭尽全力,而官府每一日的花费必定限制在收入范围内。一年耕种所获,供给官府的开支和老百姓的食用,都出自其中而经常有盈余。所以耕种三年就会有一年的储备。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不再督促耕田的人竭尽全力,消费者不再量入为出,一年的收成仅仅够官府使用,供百姓的口粮不过几个月。更严重的是,打谷场上劳作刚结束,人们便开始簸糠麸吃秕稗,或采集橡实,贮藏菜根以度过冬春季节。谷粮橡实,是孟子所说的猪狗之食,现在百姓过年却要吃它了。万一不幸遇上旱涝灾害,那么饿死的人遍地都是,实在可悲可叹啊!
夏、商、周三代治理国家,公卿士庶的俸禄,兵器、甲胄、车牛等军用物品,祭祀山川宗庙鬼神的供品,都没有短缺,由农民来供应。然而那时农民耕种的土地,不过是今天全国的田地。一年中也时常发生灾荒,与今天差不多。今天虽然完全拥有三代时的土地,官俸、军用、祭祀等制度也没有超过三代。为什么过去的费用经常盈余,而今天却经常短缺呢?原因在于现在统治国家的方法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下懂务农上懂节用,当今却让不勤奋耕种的农民供养不知节制的享用。不但不鼓励农民耕植,还以种种弊端去损耗农民;不仅不根据农民的生产能力节制费用,甚至连上天的承受力也不加考虑了。
众弊是指什么?有诱骗农民之弊,有兼并土地之弊,有派遣农民服劳役之弊。具体而言,现在住着豪华的房子,享受美味佳肴而无所事事的人,叫浮图之民;能够靠获得衣服粮食养活妻子儿女的,叫做兵戎之民。这两种人在三代时,都是耕田种地的人。现在一些人议论要把浮图与周公、孔子等同称为三教,认为不可以废除;士兵是国家战备的需要,不能废除。浮图不可以与周公、孔子相提并论,这是不言而喻的。说起兵戎之事,国家从景德年间与辽国议和休战以来,已经有三十三年的时间了。当年征战的士兵,如今已经年老死尽了,而后来当兵的人还没有听见过战斗的锣鼓、经历过战争的场面。出生在太平年代衣食饱暖,必然滋生骄横懒惰。现在入京宿卫的士兵,自己不拿甲胄而让别人替他拿,禁军自己不背分到的口粮却雇别人替他背。骄奢懒惰到这个样子,又怎么肯吃苦冒险去作战呢!前不久西边的将领,如高化军、齐宗举两次用兵都遭到失败,就证明了这一点。假如士兵真能耐住辛苦参加战斗,因此需要农民的供养,还是可以的;可他们空有一个士兵的虚名,其实却是骄惰无用之人。
古代的普通百姓成年健壮的都在田里劳动,农闲时他们学习作战的本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一遇荒年,州郡的官吏衡量其百姓,健壮的便被招去当禁兵;另外不够资格较瘦弱的,都被送去当厢兵。官吏招兵人数多就会得到奖赏,而老百姓境遇困难时,便争着去当兵。因此一遇灾荒,留在家里耕田种地的只有年老体弱的人了。官吏对此却说:不让他们去当兵,也许他们会去当强盗。唉!仅知道使他们一时不会成为强盗,却不知道他们将因此一生骄横怠惰变成寄生虫。古时成年健壮的人负责耕田种地,老弱的人无事可做;现在是成年健壮的人游手好闲,而年老体弱的人留下来耕地种田。怎么相反到这种程度呢!既然百姓尽力辛勤劳作,仍不免要吃猪狗之食,而一旦去当和尚、士兵,就会终身安闲,享受美好的食物,那么耕田的人就必然日益减少了。所以说的诱民之弊,指的就是这件事。这是损害农民利益的一个方面。
古代根据人口分配田地,家庭供给充沛,人民富足。井田制废除后,兼并土地的风气才盛行起来。现在大约一户人家的田地有上百顷的,就会拥有佃农数十家。他们中间使用主人的牛自己耕种的,或使用自己的牛耕种主人的田从中分成的,不过十余家;其余的都是从外地来租种土地的人,叫做浮客,他们租种的都是新开垦的贫瘠土地。这几十家人,并不富裕,也少有积蓄,一年中还要备办春秋两季的神社及婚丧嫁娶等事。假如不幸遇上荒年和官府的差使,正当家境困窘时,便只好向主人借债,而在以后偿还的时候,利息将达到两倍到三倍。等到收获的时候,除去种子和官府的赋税,再和主人分成,还要付主人三倍的利息,将他们的全部所得来还债有时还不够。他们早上在谷场上收割完,晚上便没有吃的东西了,于是又要借债。所以冬春两季借来糊口的债,希望夏季麦收后还,麦子全部用来还债,夏秋借的债则指望冬季用稻禾偿还。这样的几十家人,日常吃的是付了三倍利息的食物,而一户主人实际上占有了百顷土地的收成。户主占有百顷土地却只交一户的赋税,而几十户人家却要向这一户主人交出自己全部收入。即使国家有宽征薄赋的恩德,受益的只不过是户主一家,而几十家人却困苦如常。因此说有兼并之弊,指的就是这件事,这也是损害农民利益的一个方面。
百姓有幸不被别人奴役,有自己的田地可以耕种,从二顷到一顷,都按等级登记在官府的簿籍中。而官府的差役,种田多的为大役,少的为小役,至于承担不起的人,只好贱价卖掉他的田地或外出逃亡。因此所说的力役之弊,指的就是这件事。这也是损害农民利益的一个方面。
以上这三种弊端,都是相当严重的。还有那些灵巧的手艺人,专门从事那些奢侈消费品的生产;以及那些兼并土地的户主,做生意的商人,专门乱花钱、生活奢侈程度超过自己的身份;又有贪官污吏的搜刮勒索,巧立名目的横征暴敛等,各种各样的弊端不胜枚举。官府既不能鼓励农民勤奋耕作,又产生弊端使他们的利益受损。大概天下处于中等生活水平的富贵人,把粗糙的粮食变成别种精巧的食物,就等于一个人经常要吃五个人的食物。当兵的要奉养自己的父母妻子,加上运输等各种费用,就等于一个士兵要由五个农民供养。当和尚的收养徒弟,自己尽情吃喝,那就等于一个和尚要由五个农民供养。贫苦百姓靠借几倍利息的粮食生活,那就等于一个人要吃两三个人的食物。天下怎么能不物资缺乏呢?
什么叫做不判断农民的能力而加以节制呢?现在是根据国家的需要向农民索取,而不是根据农民的生产能力规定国家的费用。古代的冢宰制定国家开支时,根据收入情况计划支出,一年的收入分成三份,一份给公家,一份给农民,一份备饥荒,现在则是不限制国家的费用,一切都向农民索取。因此,要农民到外州县缴纳赋税;额外征收农民的粮食;要商人运粮至边远的地方,凭证到京城或他处支取钱物;向农民预先买下绢匹,实际上是摊派;临时征收各种杂物;茶盐等实行专卖,山林湖泊也要征税。根据规定征收的赋税还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官府经常改变法令,与人民争夺微小的利益。这样越是处心积虑,越是感到费用不足,原因是什么呢?正是因为事先没有计划节制费用而又无限量地不断索取。
什么叫不知衡量自然界的承受能力?这是指不知自然界有水旱灾害的变化。天地之间存在的阴阳二气,升腾下降,互相影响,不会没有失误颠倒,如同人身有气血,不能没有疾病。所以,善于治病的医生,不能叫人都没有疾病,只能加以治疗;善于治理国家的官员,很难使每年都没有饥荒,只能做好救济的准备。像尧、汤这样的大圣人,也不能使天下无水涝旱灾,但却能及时做好准备。古代以丰年补救饥荒的方法就是耕种三年有一年的积蓄,这是因为事先考虑到三年中有一年可能要闹灾荒,这是古时善于观察天象变化的表现,当今官府的考虑,费用只满足一年的需要就可以了,这是希望年年都不会发生水涝旱灾。所以说是不知衡量自然界的承受能力。因此,前两三年,连续遇到旱灾蝗灾,国家私人都缺乏粮食储备供应,这是希望自然界没有水涝灾害,而突然碰上了,又没有任何准备。
实行井田制,抽取十分之一赋税的方法在今天不可能重新实行。今天不如根据民众的生产能力而作出规定,为的是使下层人民能够努力生产,没有各种弊端去损害他们的利益,上层的官员能够体谅民众的生产能力节制费用,这样民众与国家才有希望繁荣富强。现在士大夫们正共同奠定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础,尤其重视从基础抓起,兴办农业,因此我就考察其中的利弊,罗列出来,以供兴利除弊的人采纳,以供官府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