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海的茶楼
茶,当然是中国的产品,《尔雅》释槚为苦茶,早采为茶,晚采为茗。《茶经》分门别类,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神农食经,说茗茶宜久服,令人有功悦志。华伦食论,也说苦茶久食,益意思。因此中国人,差不多人人爱吃茶,天天要吃茶;柴米油盐酱醋茶,至将茶列入了开门七件事之一,为每人每日所不能缺的东西。
外国人的茶,最初当然也系由中国输入的奢侈品,所谓梯、泰(Tea、The)等音,说不定还是闽粤一带土人呼茶的字眼,日记大家Pepys头一次吃到茶的时候,还娓娓说到它的滋味性质,大书特书,记在他的那部可宝贵的日记里。外国人尚且推崇得如此,也难怪在出产地的中国,遍地都是卢仝①、陆羽的信徒了。
茶店的始祖,不知是哪个人;但古时集社,想来总也少不了茶茗的供设;风传到了晋代,嗜茶者愈多,该是茶楼酒馆的极盛之期。以后一直下来,大约世界越乱,国民经济越不充裕的时候,茶馆店的生意也一定越好。何以见得?因为价廉物美,只消有几个钱,就可以在茶楼住半日,见到许多友人,发些牢骚,谈些闲天的缘故。
上面所说的,是关于茶及茶楼的一般的话;上海的茶楼,情形却有点儿不同,这原也像人口过多,五方杂处的大都会中常有的现象,不过在上海,这一种畸形的发达更要使人觉得奇怪而已。
上海的水陆码头,交通要道,以及人口密聚的地方的茶楼,顾客大抵是帮里的人。上茶馆里去解决的事情,第一是是非的公断,即所谓吃讲茶;第二是拐带的商量,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楼出发地的;第三,才是一般好事的人的去消磨时间。所以上海的茶楼,若没这一批人的支持,营业是维持不过去的;而全上海的茶楼总数之中,以专营业这一种营业的茶店居五分之四;其余的一分,像城隍庙里的几家,像小菜场附近的有些,才是名副其实,供人以饮料的茶店。
譬如有某先生的一批徒弟,在某处做了一宗生意,其后更有某先生的同辈的徒弟们出来干涉了,或想分一点肥,或是牺牲者请出来的调人,或者竟系在当场因两不接头而起冲突的诸事件发生之后,大家要开谈判了,就约定时间,约定伙伴,一家上茶馆里去。这时候,参集的人,自然是愈多愈好,文讲讲不下来,改日也许再去武讲的;比他们长一辈的先生们,当然要等到最后不能解决的时候,才来上场。这些帮里的人,也有着便衣的巡捕,也有穿私服的暗探,上面没有公事下来,或牺牲者未进呈子之先,他们当然都是那一票生意经的股东。这是吃讲茶的一般情形,结果大抵由理屈者方面惠茶钞,也许更上饭馆子去吃一次饭都说不定。至于赎票、私奔,或拐带等事情的谈判,表面上的当事人人数自然还要减少;但周围上下,目光炯炯,侧耳探头,装作毫不相干的神气,或坐或立地埋伏在四面的人,为数却也绝不会少,不过紧急事情不发生,他们就可以不必出来罢了。从前的日升楼,现在的一乐天、全羽居、四海升平楼等大茶馆,家家虽则都有禁吃讲茶的牌子挂在那里,但实际上顾客要吃起讲荼来,你又哪里禁止得他们住。
除了这一批有正经任务的短帮茶客之外,日日于一定的时间来一定的地方做顾客的,才是真正的卢仝陆羽们。他们大抵是既有闲而又有钱的上海中产的住民;吃过午饭,或者早晨一早,他们的两只脚,自然走熟的地方走。看报也在那里,吃点点心也在那里,与日日见面的几个熟人谈推背图的实现,说东洋人的打仗,报告邻居一家小户人家的公鸡的生蛋也就在那里。
物以类聚,地借人传,像在跑马厅的附近,城隍庙的境内的许多茶店,多半是或系弄古玩,或系养鸟儿,或者也有专喜欢听说书的专家茶客的集会之所。像湖心亭、春风得意楼等处,虽则并无专门的副作用留存着在,可是有时候,却也会集茶客的大成,坐得济济一堂,把各色有专门嗜好的茶人来尽吸在一处的。
至如有女招待的吃茶处,以及游戏场的露天茶棚之类,内容不同,顾客的性质与种类自然又各别了。
上海的茶店业,既然发达到了如此的极盛,自然,随茶店而起的副业,也要必然地滋生出来。第一,卖烧饼、油包,以及小吃品的摊贩,当然是等于眉毛之于眼睛一样,一定是家家茶店门口或近处都有的。第二,是卖假古董小玩意的商人了,你只要在热闹市场里的茶楼上坐他一两个钟头,像这一种小商人起码可以遇见到十人以上。第三,是算命、测字、看相的人。第四,这总算是最新的一种营养者,而数目却也最多,就是航空奖券的推销员。至如卖小报、拾香烟蒂头,以及糖果香烟的叫卖人等,都是这一游戏场中所共有的附属物,还算不得上海茶楼的一种特点。
还有茶楼的夜市,也是上海地方最著名的一种色彩。小时候在乡下,每听见去过上海的人,谈到四马路青莲阁四海升平楼的人肉市场,同在听天方夜谭一样,往往不能够相信。现在因国民经济破产,人口集中都市的结果,这一种肉阵的排列和拉撕的悲喜剧,都不必限于茶楼,也不必限于四马路一角才看得见了,所以不谈。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良友》第一一二期)
①卢仝(约795-835),唐代诗人,所写《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与陆羽《茶经》齐名,被世人尊称为“茶仙”,著有《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