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胖子,或者股票行情(2)
下班后,我和田芳一起搭伴回家。她是羊毛公司新来的同事,学美术出身。招募她是我们总经理的另一个奇思妙想。他确信在我用数学为羊毛带来深度之后,还需要有人为羊毛创造审美的维度。用了两个星期时间,田芳在羊毛公司租用的三百平方米办公空间里,画满了各种由羊和羊毛构成的装饰画,有身穿羊毛衫的《蒙娜丽莎》,有盛开在羊毛袋里的《向日葵》,有阴毛长得像羊毛一样的《大浴女》,有充满了羊的意象的《格尔尼卡》,有让羊爬满乳房的《追忆往事的少女胸像》。现在只要有客户走进我们羊毛公司,我们的总经理便会自豪地说:“瞧,我们的羊毛文化多么发达。我们的羊毛之所以如此昂贵不是毫无理由的,因为你在这里买到羊毛的同时,还买到了文化。”
田芳的到来使我们的羊毛公司成了一家有文化的羊毛公司,同时也让我有了一个可以搭伴回家的同事。我家位于28路公共汽车倒数第三站,田芳家则位于倒数第五站。这位新同事为了巴结我这个看似在羊毛公司颇有地位的老同事,表示今后一定要跟我一起上下班。说实话,田芳长得不算难看,还有一对庞大的乳房,因此在这个多数女人的胸脯都像飞机场一样平坦的东亚城市里,田芳给我带来了某种奇怪的暗示。所以,没怎么推托,我就接受了提议。
平日受肾上腺激素的刺激,在28路公共汽车上,我总有无数话题要跟田芳谈,但那天我却全然没有跟田芳搭茬的心情。田芳见我兴致不高,也乖巧地闭上了嘴。
28路公共汽车像条泥鳅,在各式各样的房子间娴熟地钻来钻去,而我则在思考,中午的胖子究竟哪里不对头。
“唉,满大街都是这种减肥药广告,都是骗人的。”忽然,田芳指着路边一个画着减肥药广告的大牌子抱怨。
我看了看那块牌子,牌子的左侧是个长着美人头的肥猪,右侧是只长着同一颗美人头的燕子,两幅画像的中间地带是枚做成了箭头形状的药丸。这广告虽拙劣,却给了我天启般的觉悟,我忽然想起来今天在称重的过程中,胖子没让我帮他报数据。也就是说,原来挡住他视线的大肚子消失了,他的眼睛终于能看见健康秤的数字表盘了。所以,从秤上下来时,他在不断叹气和摇头:“不行了,太瘦了,这样下去,真的要瘦死了。”虽然跟过去比,胖子是瘦了一点,但和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人相比,他依然肥硕如猪。
一想到这个无比痴肥的家伙在今天中午竟然说快要瘦死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弯下腰时我竟然抱住了田芳。好像她不是我认识才一个月的新同事,而是我老婆。田芳先有些哆嗦,然后就平静了下来。
这天,田芳没有从倒数第五站下车,而是跟我一起在倒数第三站下了车。
星期一,我和田芳又坐着28路公共汽车上班去了。
我们看上去有些疲惫,眼圈发黑,脚下打晃。但从坐上28路公共汽车那刻起,我们脸上的表情控制得不错,保持了认识才一个月的男女通常该有的尺度。
到羊毛公司后,我在我的486电脑上对羊毛的价格曲线做了些微调,让澳大利亚原装毛条的曲线呈现出上升势头,让新西兰洗净毛价格一路下挫。如此调整完十三幅图,工作便告一段落,我可以腾出精力去关注漂来金枪鱼了。
早上开盘后,漂来金枪鱼情况不妙,开盘价跟上个交易日比,下挫百分之三十,不仅到手的百分之二十利润没了,还亏了百分之十。呼机还在传来即时行情,下挫在继续。不仅漂来金枪鱼如此,其他股票也不妙。所有手上还有股票的人都开始愁眉苦脸,其他人则暗自庆幸。
中午吃完饭,大家又照例聚在一起。不过这次没凑拢到我身边,而是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了张伟。
张伟在股市最高点成功出逃,赚了整整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虽然投入股市的本钱才一万元,但多少不是问题,赚钱才是硬道理。张伟成了真正的权威。
我没像其他人那样围过去,只是坐在位子上,远远听着,心里一片惶惑。我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坐在另一角落里的田芳。她正襟危坐,像只柔软的波斯猫。她显然注意到了我在看她,然而还是面无表情。
我不由感觉无趣,只好打开Windows3.2中的挖地雷游戏,一颗颗狂挖起来。无论我的数学头脑如何发达,概率学得多么优秀,那些小方块组成的画面里,总有些地方怎么也算不出来,最后只能靠运气,那九十九颗地雷中总免不了会有一颗在不可预知中爆炸,炸得我龇牙咧嘴。
突然,那熟悉的吱呀声又响起来,胖子来了,很快站到了健康秤上。
因为心情不好,我没像往常那样主动跑去给他念数字。但他也没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看见他多肉的脖颈手风琴一样折叠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从秤上挪了下来,如同一堵墙,向我直接推了过来,他的嘴在努力撑开四周的肥肉,像只惊涛骇浪中扑扇翅膀的海燕:“哎呀,只有二百八十斤了,这个周末消耗太大,又瘦了五斤。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我面带微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透过胖子微微张开双臂时露出的缝隙,我看到远处田芳的脸上飞过一丝绯红,好像从胖子的话里听出了什么特别的含义。我也马上狐疑地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一点没有下作的意味。只是脸上太过拥挤,嘴无论如何都抿不起来,连严肃也是笑嘻嘻的。
胖子终于从我的办公桌前走了过去,出门前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向我挤了挤眼。那动作利索得吓人,即使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瘦子,都不可能如此迅捷。我不得不以为,胖子的眨眼动作只是我因为心情压抑而出现的幻觉。
接下去的两个月,我备受打击。漂来金枪鱼就像这家股份公司生产的金枪鱼罐头,充满了变质和腐烂的味道,我的十万块快烂光了。
唯一让我聊以自慰的,是前不久刚成为百万富翁的一些人在这一轮狂跌中,输得更惨,一夜之间又变回了穷光蛋。我开始在这些曾经的百万富翁中,寻找辛强的身影。
然而结果令人沮丧。辛强在手中股票面值达到两百万时,将它们全部兑换成了人民币。辛强当时抛售的股票正是漂来金枪鱼,而那天也正是我屁颠屁颠买进一千股漂来金枪鱼的日子。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会碜牙。听说我在股市被套,一些关系较远的亲朋好友有些不坚定了,有事没事总要来我这里坐坐,或者给我打电话,没话找话瞎扯一通,最后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现在不等着用钱,银行的利息一年也不过几百块,我不用着急还债。他们一次次,以很高的频率,反复向我强调,终于使我确认,他们其实希望我能在彻底破产之前,把欠他们的钱先还回去。
我在羊毛公司之外的时间被远亲们频繁的造访割成了碎片。以至于我和田芳约会时,不得不提心吊胆,每次都要事先朝窗外张望,然后拔掉电话线,尽量不发声,并有意识地将本来长达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的工作,尽可能压缩在三分钟内。完事后,田芳会以最快速度离开,我也会迅速打扫战场。
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对远亲们的催债置之不理,但最后我还是妥协了。为了保证私生活的完整性,我只好向父母求助,拆东墙补西墙,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廉价卖掉。即使如此,还是有两万块亏空,最后不得不把一千股漂来金枪鱼割肉卖掉一半,才终于把远房亲戚们从身边送回了远方。
股市的长期低迷,让生活又回到了过去的轨道。中午吃完饭后,大家又开始打牌或不着边际地聊天。只有胖子一如既往,十二点四十五分一过,就来到办公室,爬上健康秤,给自己过磅。最初的几个月,他的体重一直在递减,但这趋势忽然缓和了下来,他又毫无理由地胖了起来,而且很快视线又被肚子挡了回去。自然,看秤盘的工作又落到了我头上。
在胖子的体重开始回升的第二个星期,股市开始全线飘红,我手上的漂来金枪鱼只用不到一个月,就由两万元涨到了五万元。这本值得庆贺,但我偏偏很不凑巧地在一张证券报上看到了辛强的文章。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开始在这家报纸写专栏,为我们这些股市中的芸芸众生指点迷津。在这篇文章中,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他利用线性代数知识,为漂来金枪鱼编制了一套曲线图,通过曲线图,他预见到漂来金枪鱼已到达底部,因此在这轮上涨发生前,他把所有资金都买进了漂来金枪鱼。
如果辛强所言属实,那么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两百万富翁,而成了个五百万富翁。而更令人沮丧的是,他买进漂来金枪鱼的那天,正是我割肉的日子。
虽然大学里成绩一般,但线性代数一直是我的强项,考试得过九十三分,辛强却只有六十一分。但大学毕业后,在我用线性代数夜以继日地编制羊毛曲线时,辛强却将他有限的线性代数知识和神秘的漂来金枪鱼联系了起来。对他来说,线性代数就像鱼钩,每个起伏都能让他钓到大鱼。
痛定思痛后,我买了大量股票书,疯狂地追踪各种股评讲座。在股评家们的一再劝说下,我用二千八百八十八元购进了一套金枪鱼股票软件。股评家们对这套软件的评语几乎如出一辙:今天你花二千八百八十八,明天就挣二千八百八十八万。
两个月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得知卖给我金枪鱼软件的正是辛强。因为预见到股票正在成为一门高深的玄学,他用漂来金枪鱼挣来的五百万元,开发了金枪鱼软件。而股评家们众口一词的推荐语,也正出自辛强之口。根据协议,他们每这样说一次,辛强就会支付五百元开口费。
“想要这个软件,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干吗花这钱?”聚会时,辛强扑闪着纯真的金枪鱼眼睛,对所有买过金枪鱼软件的同学这样说。他样子可怜巴巴的,笑得憨厚极了。
这时的辛强已成了一个两千万富翁。
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漂来金枪鱼终于出了年报。
这家公司生产的金枪鱼罐头虽无人问津,业绩却好得出奇。股东大会决定将漂来金枪鱼的分配方案定为十送十。方案一出,金枪鱼开始疯涨。我手上的股票升到了十万元。
这当然跟线性代数毫无关系,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线性代数创造的奇迹。我得了强迫症,开始喜欢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一些与线性代数有关的问题,万事万物在我眼里都被还原为一系列规则或不规则的曲线。我穿行其间,像根灵巧的弓弦,在曲线上拉出阵阵腹泻似的美妙音符,当然有时也会像落网的鱼,被曲线重重包围,只能可怜巴巴地听天由命。甚至连田芳也变成了一组这样的曲线,如果我的眼睛正好看见她的胸部,我通常会以为那是一组上升曲线,如果是臀部,当然是下降曲线。
在这个被线性代数化的世界里,只有胖子是例外。
不知脑子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总是无法将胖子和线性代数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我大脑皮层中用来制造线性代数的神经元与感知胖子的神经元之间出现了一个空缺,一条本可能完美的脑电波曲线发生了短路。
所以,胖子还是胖子,每天中午当他出现在办公室,世界又变成了具象的世界:墙上的石英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田芳将那高耸的胸部挺拔着,像只春天里蓄势待发的野猫;空气里,羊毛公司的同僚们正像垂死的金枪鱼,拼命地张嘴呼吸,希望能在氧气日渐稀薄前多做些储备,以便苟延残喘;健康秤表盘里的指针不断晃动,在犹豫不决中,对胖子每天的体重做出最后的判决。直到胖子离开,这个具象的超现实世界,才重新恢复为由线性代数操控的现实世界。
因为对线性代数的认识已今非昔比,编制羊毛价格曲线时,我的想象力明显丰富了。我开始用绘制人体写真的态度来编造这些价格曲线,与辛强的金枪鱼软件画出的锯齿式曲线相比,羊毛曲线显然更具审美价值,有种拉斐尔式的浑圆柔和,每个起伏都合乎黄金分割原理,光滑得就像鲜嫩的皮肤。线性代数被我彻底地色情化了。
这让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非常满意,这个已将羊毛公司承包下来的中年人,现在每个星期至少有四个晚上要在歌厅或者桑拿浴室度过,做生意对他来说就是和另一些想买羊毛的男子一起当嫖客。日积月累,性欲作为一种不可多得的灵感正渐渐离他而去,不管吃多少牛鞭虎丹都无济于事。所以,我所编制的这些曲线不仅让他可以有更多理由从客户手里赚取利润,对他公私不分的私人生活也起了良好的催情作用。一时兴起,他决定在公司成立一个深度分析部,并委任我为新部门的经理。他提出的理由是这样的:鉴于有关部门正在酝酿设立羊毛期货市场,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对价格进行深度分析的部门。
“未雨绸缪,才能制胜千里。”这个眼圈发黑的中年男子努力地挥了挥手臂,试图做出一个雄健有力的姿势。
然而,我和线性代数之间的蜜月却很快结束了。
漂来金枪鱼在连续上冲一个月后,又开始一路惨跌。根据金枪鱼软件和其他一些类似的线性代数软件的分析,漂来金枪鱼本该有更大的上涨空间,所以它刚下跌时,我并未在意,以为那只是小小的盘整。等到我意识到漂来金枪鱼真的疲软了,为时已晚。我的资产总额再次回到了五万元以下。
为这事我专门给辛强打了电话,用开玩笑的口吻小心翼翼地发泄了对金枪鱼软件的不满。
这时候,两千万富翁辛强已不再亲自接电话,我打过去的电话多数都被一个声音甜美的女秘书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