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莉莉一起跳舞的七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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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12年4月18日(4)

“太有名了。人长得好看,戏又唱得好,还是革命党。半年前,漂来起义时,两个人都参加了伶业公会的义勇军。战斗过程中,其他地方都是打个意思,攻守双方有默契,很快就联手了,只有进攻四海制造局是真打,四海总督的新军,武器全靠制造局提供,总督想保存实力,所以不想让制造局被革命党抢走,里面的守兵和革命党真刀真枪地干。结果革命党方面死了好多人,大家都不敢往前冲了。这时,蒋老板出马,一个燕子空翻上了城墙,把制造局的边门打开了,然后跟蒋老板青梅竹马的汪老板带着女子敢死队冲了进去,把总管抓了起来,这才搞定了制造局。这事情闹得太大,两人又是名人,所以轰动得不得了,现在只要是他们两个演戏,没一场不爆满的。”

一个穿短襟白衫的女佣进了包厢,手里托着个盘子,盘子里有烟枪、火石和烟泡。莉莉略带歉意,对他笑了笑,然后站起身,跑去边上的卧榻躺下,女佣用火石给她点燃烟枪,莉莉一口一口吸着,眼睛亮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也有了血色,浮出梦游一般的笑容。她侧了侧身,雪白的脖子后面,发根像柔软的藤蔓,随着大口大口的吸烟动作,有节奏地起伏着,他脑子里的某个记忆好像被突然唤醒,依稀记得,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这藤蔓一样的发根起伏在一片雪白的脖颈上。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怕想起这些。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折回到了舞台上。

此时,整个戏院已是烟雾缭绕,那让人骨头发酥的鸦片气味似乎也在麻醉他的神经,舞台上穆桂英嘹亮柔媚的声音变得缥缈不定,他用力打量着女将的脸庞,希望能在那浓妆艳抹千娇百媚的表情下面,找出那个名叫蒋桂芳的男人。

4.蒋桂芳

在“维多利亚的秘密”里,他慢慢除去了身上的罗衫。黄昏刚刚来临,脸上的浓妆还未卸去,此刻他仿佛还是舞台上的那个女人。这想法让心里好受了许多,他努力控制自己,尽量不去多想正在发生的状况。

他所爱的女人此刻还在楼下等他。那女人现在依然单纯,一定真的以为他在和埃利斯谈些与革命有关的事情。她无法明白,楼上的他,此刻也是个女人。在她身边,应该还有高桥,高桥却可能知道楼上发生的一切。跟犹太佬上楼前,高桥一直在劝他不要跟埃利斯走。

“他会让你做些污秽的事。”

说话时,高桥神色阴沉,快要哭出来了。事实上,来麦边饭店的路上,高桥一直在语无伦次,喋喋不休,甚至表现出惊人的诚恳,透露了他的身世。

“你被催眠了。你的革命就是一场催眠。”说这话时,高桥把身子侧过来,瞪大眼睛,一脸严肃。

“啊,你说什么?”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弱,粘着假睫毛的眼睛生动地扑闪了一下,然后他看见高桥的喉结在艰难地上下蠕动,心里暗暗得意。

“你其实不是蒋桂芳!”高桥闭上眼睛,语速有点慢,显然说出这话需要勇气。

“哦,那我是谁?”他毫不在意地敷衍,眼睛却看着前面马车上的汪德龄,她那身杨宗保的锦袍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从戏院出来,他们叫了三辆敞篷马车,犹太佬和金发美国人上了第一辆,莉莉拉着汪德龄上了第二辆,所以他只好陪着高桥坐在第三辆上。阻止他参加舞会的企图失败后,骄傲的高桥主动提出,要参加晚上的舞会。犹太佬倒是大方,马上答应了。

“蒋桂芳只是你在催眠状况下的身份。”

“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把目光从前方收回,看着高桥,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嗯……”高桥低下头,眉头紧皱,“你其实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是从乞丐头子那里赎回来的。”

他决定耐心听完高桥的故事。

他早知道这件事,不过另一个讲述人在用词上与高桥不同。在那里,他不是被“赎回来”的,而是日谍机构日清会“买回来”的。然后被当作儿童间谍送到了东北,参与日俄战争。在极度恶劣和危险的状况下,他存活下来,还立下战功,因此成了日清会重点培养的对象。

“我父亲收养了你,还给你起了个日本名字,‘高桥桂三郎’,他是把你当日本人来培养的。”

“所以,就把我催眠了?”他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好像并没把高桥的话当真。

“你不知道,我父亲胸怀壮志,要像《圣经》里的摩西,将亚洲人从西方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漂来人太狭隘,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怀,我父亲怕你受到不良影响,所以对你使用了催眠术,好让你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是啊,还要把我送进戏班,要我学做女人。”他在心里嘀咕,将脑袋垂下,以免目光泄露心里的怨恨。那些岁月,那些鞭打,那些从心底里要抹去他性别的变态训练,此刻正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我父亲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他希望你能成为这地方未来的领袖,但此前,你要学会顺从。你小时候太野了,”高桥眨了眨眼睛,似有些不安,“那时,你比我小五岁,却常常跟我打架,有一次还动了刀子。所以,我父亲决定送你到满城芳去,训练你遵守纪律。另外,考虑到将来你要去做忍者,担负的任务过于危险,学习那些把自己装扮成女人的技艺,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在催眠你时,他不仅改变了你的记忆和身世,也改变了你的性格,好让你心甘情愿学唱青衣。说来也巧,当时同盟会的陈奇刚从日本回来,靠着我们日清会的帮助,进行秘密活动。陈奇和满城芳的班主汪至秋都拜了洪门德字辈的荣德昆做老头子,算起来是师兄弟。我父亲给你起了蒋桂芳这名字,说你是他收养的中国孤儿,喜欢演戏,让陈奇帮忙推荐到戏班去。陈奇答应了我父亲。你的学艺生涯从此开始。我父亲没看错你,你果然是天才,很快在戏班出人头地,还让班主的女儿汪德龄喜欢上了你,因为陈奇的缘故,你成了革命党。不幸的是,进戏班后不久,我父亲就遭遇了朝鲜叛乱分子的袭击,惨死在漂来火车站的月台上。除了他,没人能将你唤醒。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个叫蒋桂芳的戏子,而且很快堕落了,舞台上过于轻易的成功让你失去自制,你像那些漂来人一样,沉溺在鸦片中不能自拔,还学会了像女人一样向犹太佬献媚。”

“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埃利斯,还不惜编造这种荒谬的故事?”蒋桂芳抬起头,看着高桥,目光里满是笑意,还让自己像女人一样地扭了一下腰肢。

“没跟你开玩笑,告诉你这些,已经违反了纪律。但我不忍心看你自甘堕落。”高桥瞪大眼睛,试图展现全部的真诚。

“为什么我是在自甘堕落?”他还是忍不住生气了,挺直腰杆看着高桥,他感到插满头上的簪子在轻轻晃动。

“刚才你对犹太佬的态度太过谄媚,看得出你有求于他。我知道革命党为扩大势力,正向犹太佬募集军费。所以,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只不过向你说明,所谓革命,对你来说,不过是些暗示和影响,没必要为这场被催眠的革命去做些下贱的事情。”

“哦,真的吗?”他笑了笑,用轻浮的表情搪塞高桥,心里却坚定了要将这革命继续下去的决心。就像今天上戏台前,唐先生告诫过他的那样:“为了最后的胜利,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在今天高桥讲述这故事前,他早就从唐先生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在漂来城的秘密社团里,唐先生是个传奇,从同盟会的陈奇、光复会的李去戎,到商会的邵三卿、洪门的金爷、青帮的章阿大,这些人无论怎样高傲、狡诈或野蛮,都对这位神秘的唐先生充满敬意。据说去年漂来城起义的幕后主持其实是唐先生。也因为他的运作,四海总督府辖下的新军官兵,才会对这场革命袖手旁观。在成为攻打四海制造局的英雄之后,他受到了唐先生的接见。那清瘦、沉默、看似温和却铁一样坚硬的唐先生身上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第一眼见到唐先生,他就不由自主地决定听命于他。那次召见过程中,唐先生将他被抹去的记忆还给了他。听完后,他泪流满面,狠下决心,成了唐先生的门徒。

今天,上台演穆桂英前,唐先生像以往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化妆室,告诉他埃利斯会来戏院看他,然后邀他去麦边饭店参加晚上的舞会。他的任务是为新组建的漂来革命军,向这位犹太富豪募集三十万银元的军费。

“他一定会答应你的,所以无论提什么要求,你必须接受。”唐先生声音不高,但有着不可辩驳的威严。根据以往经验,既然唐先生这样说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果然,戏一结束,埃利斯就跑来后台找他,要他参加晚上的舞会,让他不要拆去头上的珠翠和发髻,还有脸上的浓妆。他不明白犹太佬的用意,但还是按唐先生的指示,接受了提议。他的态度让犹太佬很满意,高桥却在脸上露出了悲愤之色。

“高桥,你太偏激了。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马车带着他们来到麦边饭店门口的草坪上,他下车前,让自己显得很严肃,为这次谈话做了总结。

看得出高桥被他的怀疑伤害了,嘴唇颤抖着,呆呆地坐在马车上,像座凝固的雕像。直到他们快要走进麦边饭店时,他才从后面赶了上来。

在饭店大堂,埃利斯忽然表示,要和他单独上楼商量事情。他答应了,然后跟汪德龄耳语,说革命党有秘密事务要拜托埃利斯,不希望其他人在场。汪德龄对此没有怀疑,还催促他快点上楼。于是,他甩开所有人,来到犹太佬在楼上的密室。然而,他没想到,犹太佬提出的条件,竟是要他像女人一样脱光衣服,然后让他用照相机记录这屈辱的情景。

“只要这么做,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一定答应。”犹太佬语气干脆利落,像是在向交易对手报价。

因为唐先生已关照过,他压抑住所有的委屈,一边努力想象自己还是舞台上的穆桂英,一边将身上的戏服一点点解开。

开始时,他动作僵硬,埃利斯看出异样,变戏法一样地找出烟枪和鸦片,让他躺到沙发上,然后体贴地为他点燃烟枪。烟雾袅娜,钻进了他的鼻腔,是最上等的印度马蹄土,他一言不发,拿过烟枪,猛吸几口,身体很快被笼罩在麻木和慵懒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柔软得像根面条,僵硬感壳一样地蜕落,他咯咯咯笑起来,媚眼如丝,钩子一样钩住了埃利斯的目光,手上脱衣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没有感觉。

然而,不知为何,脸上却有泪水正在滑落,顺着嘴角落在舌头上。犹太佬靠近过来,眼神温柔,伸出手指沾了沾他脸上的泪水,放在舌头上尝了一尝。

“啊,真咸。”他说。然后掏出手巾,为他擦干眼泪。接着,开始摆弄他的身体,让他摆出各种媚人的姿态。

照相机咔嚓咔嚓响起来。他那闪着光泽、带着发髻睫毛浓妆的裸体被捕捉了进去。他知道在那黑乎乎的机器里,从里到外,每个毛孔都在昭示,他一定是个女人。

5.孔菲斯

站在麦边饭店那好像刚被拆封的音乐盒一样的舞厅里,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并未真的从那叫四海大舞台的戏院离开过,眼前的变化只是布景的变换,或者像顾金坤说的那样,因为鸦片烟的麻醉作用,戏里戏外已分不清彼此。尤其当化着妆穿着戏服的蒋桂芳和汪德龄也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时,那活在幻境中的感觉被进一步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