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多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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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婚姻枷锁和精神恋爱(1)

命运的螺旋启动时,疲惫的人从终点归来,看见站在起点的人摩拳擦掌,意气风发,一如他当初的模样,那时他也只会发出一声可悲的长叹。

医院的病房寂静得令人坐立不安,窗外已浓罩着深浓的夜色,赵言诚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口半个小时。病房里其他的人也都老实安静地或站或立,他们的目光含着同情和怜悯,望着坐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呆滞的病人。

削瘦的病人低垂着他的头,从醒来到现在,他盯着那只被绷带缠绕的右手,四个指头伸直,形如枯柴。

厂长悄悄踱到床边,清了清嗓子,对病人轻喊:“喂,李洪洲,你说句话看看。”

病人并不理会他,厂长不甘心地伸手去轻推了一下,病人抬起头,呆滞了看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又垂头看着那只手。

“喂,李洪洲——”

“行了,别再喊了。”赵言诚烦躁地制止厂长那怀着期望的幼稚行为。从来到这间病房,他已经尝试过无数回,奇迹并没有出现。

厂长悻悻地闭嘴,郁卒地来回踱着步子。一个绾着松蓬的头发,面黄肌瘦的女人站起来,她的年龄不过20来岁,看人的眼神却像是经历过很多磨难一般地忧郁沧桑。

“洪洲傻了、是傻了吧?”她仿佛是在克制自己不要歇斯底里,以致说话的声音颤微微的。

赵言诚尽管烦得想逮个人打一架,听到这个可怜女人的声音,生生将情绪按捺住,尽量使自己看起和善亲切,语气也是极尽安慰地,“医生说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也许是早上的剧痛和凶惨的情景给他造成了某种心理上的刺激,精神暂时不能恢复正常。”

他捡着浅显易懂的字眼儿跟女人说,避开一些听起来很吓人的医学术语。然而,女人听完还是扪住脸,“哇”地大哭,哭声悲悲戚戚,病房里的人都移开目光,惭愧得不敢多看一眼。

惟有那个病人,也是她的丈夫无动于衷地望着自己的四根手指。

赵言诚摸索出一包烟,拿了一支刚衔在嘴上,厂长提醒他这是病房。他暗暗诅咒一声,把烟收了回去,走到女人面前。

“你先冷静冷静,我们会尽力给他安排最好的治疗,病情也许没有您想像的那样严重,说不定明天他就恢复了。”

“你要敷衍我们当然这样说。”倚在角落里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男人这时站出来,脸上带着抱怨和仇视的神气,“我哥才24岁,好好的一个人少了根指头不说,要是再傻了,这个人就废了,你明白不?这都是你们的鬼机器给害的。”

“喂,说话不要过份,他是违规操作,如果他用工具,而不是图方便,怀着侥幸心理用手去挑切片,也不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

厂长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话说得在理,却刺激了伤痛中的家属,病人的弟弟冲上前揪住厂长的衣领,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

一时间,拉架的拉架,劝解的劝解,安静的病房变得喧闹嘲杂,床上的病人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那只残缺的手。

好不容易都平静下来后,赵言诚低声下气地跟家属道歉,又诚恳地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治疗,有关李洪洲的情况,公司已经向劳保局申请工伤鉴定,30天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怒气汹汹的家属指着他的鼻子,用恫吓的语气说:“记住你说的话,一个月这事儿要是没处理好,咱们走着瞧。”

赵言诚的目光落在他蛮横的脸上,瞬间有过挥拳砸烂那张脸的冲动。腰侧的手握了松,松了又握,他回头看了眼床上全无意识的病人,终是向他的家属再次低下自己的头颅,“谢谢你们的谅解和宽容!”

言罢,他带着厂长和另外两个员工走出病房,直到尽头,他的脸始终阴沉着。

“刘厂长,明天组织全体员工开会,将李洪洲的事件作为典型,以儆效尤。另外,跟我简述下这名员工的情况。”

他放慢了脚步,刘厂长跟在后面点点头,“李洪洲是新进厂的员工,培训后正式上岗一星期,以往的工作经历不详,正在调查当中。他的性格孤僻,平时沉默寡言,与其他员工相处得并不融洽,目前只知道这些,他的简历我明天传真给你。”

赵言诚领会地颔首,“劳保局的工作组明天应该会去厂里调查,让昨天与他一同上工的工人密切配合。刘厂长,你要切忌,随时照顾好家属的情绪,以免扩大影响,如果因为同家属争执而引发社会的同情,公司的声誉会受到严重的损害。”

刘厂长神情委屈,随即又换上一副唯喏的表情:“对不起,今天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赵言诚这才笑着拍拍他的肩,“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时我也很想揍人,不过,我们还是得忍呐,拿着公司一份薪水,就不能随心所欲。”说着已经走到停车场,他跟刘厂长道别,“那就先这样了,你路上小心。”

车里蒸出令人无法顺畅呼吸的热气,他把车窗和天窗全打开,冷气循环也开到了最大,依然觉得胸口闷堵得慌,又解开领带和衬衫扣子。这副衣衫凌乱,面容倦怠的样子若是给苏茵看到,大概又会啧啧摇头:可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这样子我只能对你产生同情心。

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这时候除了找苏茵喝上两杯,还真想不出来更好的解压方法。

虽然有个好主意,今天也只能想想。他疲劳地揉了揉额角,摸起仪表盘上的手机——在他的世界里,有个人永远是最重要的。

即使他是一匹快累死的骡子,曾经驱赶着他任劳任怨的动力,诸如爱情、幸福日渐消逝,仅是责任和承诺也使得他必须驼着她直到咽气。

“老婆,还在沈伯伯家?”他没忘记自己还欠着她一个解释,语气带着讨好的恭顺,“我刚处理完事情,马上过去。”

“不用了。”凌筱说话虽然流露出因为生气而冷冰冰的情绪,他还是听出冷得并不那么彻底。“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云涛顺路送我一程。”

在一个私密的、不需要做任何掩饰的空间里,他还未完全展开的笑容僵在嘴角。透过窄小的天窗,他的头顶聚拢一块从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乌云,如同他毫无道理就变得阴沉的心情。

“是吗?那我直接回家吧。”他顿了顿,又问,“爸妈有没有生气?”

“没有,爸爸很担心你,要你遇到麻烦了就找他商量。”

“不是什么大事,我能处理,叫他老人家别担心了。”

“嗯,这些事回家再说吧。”

换做平常应该挂电话了,这时他却握着手机,迟迟不肯从耳边拿开,“要不要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不用了,你累了先回家休息。”

冰冷的声音让他又把手放到额角上使劲揉着,“我今天是真的有事!”

“你下午已经说过了,就这样吧,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回家早点睡。”

“别对我生气——”

望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他的嘴唇依然在无声地动着——都是为了你!凌筱,都是为了你,我才跟别人低声下气;也都是为了你,我才没能去吃那顿长辈恩赐的晚饭。

他内心充满着深深的无力感,天窗和车窗缓缓阖拢,让他窒息的小空间,让他窒息的工作,一直是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为了让她没有顾虑地自由选择职业——

迟早,他会为了她被西装和领带束缚得窒息而亡。

蛮横地挂掉电话的另一个不安的灵魂,心绪也如同骤然加速的车,在镶着璀璨灯光的城市纽带中朝那个人疾驰而去。

凌筱的拇指无意识地搓着手机屏幕,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的风已经能闻到雨水的潮湿味道,似乎就要变天了。

云涛脸上的神情变得深不可测,刚刚那个电话,他听不到别一半对话,只能凭借他那逻辑性很强的头脑做出种种判断和猜测。

“言诚回家了?”他问。

凌筱点点头,“回了。”

气氛陷入尴尬的沉寂当中。云涛不打算再开口,只催紧了油门,速度急剧攀升,在心理上给他和他的乘客造成极大的刺激。

到达以前,他尽情地挥霍这种罕见的、持续不久的冲动。车一旦停下来,他就得整理好心情,然后戴上忍耐、克制、平和的面具,来面对身旁的人。

“云涛,别开太快了。”凌筱攥紧安全带,颤声提醒他。

“很快吗?我不觉得,这还远远达不到我想要的速度。”他神态从容地吐出疯狂的话。

凌筱望着车窗外被赶超的车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你还想多快?”

“超过光速,让时间倒流。”

“不可能!”凌筱大声否定后,气势又陡然衰弱下来,那目光似乎是在为了下句还未出口的哀求羞惭,“云涛,今天的事就当——”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仿佛没听见她的后一句话,他自信而专注地凝视着前面的路,“如果你想说些什么存心让我心里难过,那就省省吧,现在开始直到你家楼下,我不会再跟你说话。坐好!”

他果真抿紧了唇专心驾驶,到小区门口也没再同凌筱说过一句话,本来他是要送她到楼下的,赵言诚却交叉手臂站在路灯下,他不得不停车,下去同小时候的伙伴打个招呼。

“你看起很累。”他说。

赵言诚一迳地揉着额角,眼皮微微往上掀,那双倦怠的眸子失去了神彩,“累坏了!”他拉过凌筱,搂着她的腰说,“谢谢你送她回来,今天真是太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