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是金枝玉叶(1)
李太后一时无言,东应又道:“世人都以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生杀予夺,无所不能,人生最痛快的事莫过于此。我看呀,这御座就是座刀山!想做好皇帝,一个人就得担得起乾坤山河,不累死不算完;想做不管国计民生,只管享乐的皇帝吧,又怕百姓造反,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李太后想不到东应小小年纪居然就对皇位有这样深的感触,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一会儿才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你没有当过皇帝,怎么知道当皇帝就没有快乐和好处?如果当皇帝真的这么辛苦,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抢着当皇帝了。”
“也许吧。”东应满不在乎地应着,旋即又十分认真地说,“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和姑姑、太婆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没有人阻拦猜忌。”
说话间他满面憧憬之色,李太后看得忍不住发笑,“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你倒是想过神仙日子。”
东应快乐地一拍手,笑道:“对,就是神仙日子!”
李太后抱养东应的目的,就是想将来扶他登基。如此一来,与东应从小亲密的瑞羽就能得到天子的庇护,而东应也能得到瑞羽和鸾卫的支持,不会像前几任天子那样大权旁落。如果东应和瑞羽可以互为帮衬,即使哪天她死了,也不怕这姑侄二人再被人轻易欺负。
只是她没想到,东应由于看多了围绕在皇权周边的争斗,加上其祖父母、父母还有兄弟姐妹都因此而丧命,虽然偶尔也对皇位有向往之心,但更多的却是厌倦和恐惧。
他现在年龄还小,也许长大后知道了大权在握的好处,会想当皇帝。可让他登基的最好时机却在眼前,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此时放弃,她不知有没有时日再为他创造下一个机会。
如果他不愿当皇帝,她强求他登基,他又会怎样?
这个想法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的人生阅历里,最深刻的一个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勉强别人做不情愿的事,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事后会如何反抗,尤其是关于九五至尊这样危险的事,其中的后果更是难以预测。
一念至此,她不禁黯然,手指急速地拨动掌中的串珠,心乱如麻。
东应见她神情不悦,也觉得惴惴不安,试探着问:“太婆,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志气?”
恍惚间李太后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直到他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摇头,“太婆只盼你和阿汝都一世平安,怎会怪你没有志气?”
“那您为什么不开心?”
李太后终究还是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犹豫了一下,道:“唐阳景现在与我们水火不容,这皇帝是不能让他当了。可是废了他之后,就应该另立天子,你不愿当皇帝,那些宗室子弟里,又有谁品行端正,堪当大位?又有谁会对你和阿汝好,保你们一生平安?”
东应顿时怔住了:这些年来,皇室人丁单薄,在皇权争斗的倾轧中,亲情日益淡薄。他和瑞羽由李太后养在西内,为防暗算,除去祭奠等必须参与的节庆之日外,他们少与人交往,与那些宗室子弟更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更谈不上亲厚。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又有谁在登上御座后,还会对他和瑞羽好,保护他们一生平安?
事实上,西内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蛰伏,但李太后名分尊贵,即使不声不响,不张不扬,但她鸾卫在手,少府一半财赋在握,朝堂与宗室没有谁敢真正轻视她半分,她是隐约压在天子头上的一座大山。宗室子弟都盼望她能出手支持自己将皇权从宦官权臣处夺回来,她为了自身利益,都没有应允。他和瑞羽因她的庇佑而平安生活至今,也因她的庇佑而集宗室怨恨于一身。
因此唐阳景对他和瑞羽的杀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废了唐阳景,新立的天子庸碌无能还好,但凡其有半分能耐重建君主权威,他和瑞羽都必会成为君王树立自己权威的牺牲品。可若是新立的天子庸碌无能,又怎能保护他和瑞羽一生平安?
在这诡谲变幻的政局中,哪里都不安全,谁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交付在别人的手里。
东应半晌无言,这些天来的恐惧与焦虑一直被他压在心底,此时被李太后的话勾起,他的掌心不由地握出了汗。
花厅里一片寂静,祖孙相对无言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门谒者进来禀报:“娘娘,旬邑侯胡良成,澄侯孙建仁,宜侯谭清刚,昌侯宋平四人又来求见。”
四阉去而复返,李太后轻咦一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李浑领了四阉进来,李太后一眼望见四阉面上大有惊惶之色,心中虽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呵呵一笑,“四位卿家今日倒是得闲,居然来陪吾这老朽叙话,不必拘礼了,快快请坐。”
不料四阉急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一张,齐声哭叫:“娘娘,救命呀!”
一时花厅里哭声大振,如丧考妣。
李太后身体病弱,这些天强撑着上下打点,已是精疲力竭,此时如何受得了他们这种齐声哭嚎?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生痛,她赶紧伸手揉了揉额头,示意常侍李浑叫这四人闭嘴。等他们安静了下来,她才问:“你们这是何故?”
四阉哭得眼肿鼻红,十分伤心,压着喉里的哭声回答:“娘娘,您不知道,就在刚才,唐阳景纠集了左神策军中尉鱼伏虎、毕式、元度等人封锁了麟德殿,大杀家臣。常侍方参、通事舍人复家、印果等三百六十余名高品宦官都被杀了,麟德殿血流成河。东内已大乱,奴婢等人若不是得到了几个逃出的义子前来报讯,如今也死了!”
“什么?”
李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东应也吓得一跃而起,骇然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孙建仁和宋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拍胸顿足,“自然是真的,娘娘,您要为老奴做主哇!”
四大阉的职责各有不同,胡良成掌握着右神策军,孙建仁把持朝政,谭清刚掌握五坊和财富,宋平掌管天子后妃的饮食起居。右神策军和五坊都在东内之外,死的人不多。但孙建仁和宋平的得力手下大多数都在天子身边随驾,基本上被一网打尽,损失惨重,由不得他们不痛哭流涕。
李太后犹自不信,“若真如此,东边想必喧哗阵阵,为何西内全然不闻,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漏出来?”
东应转念一想,却道:“多半是真的,恐怕这是唐阳景狗急跳墙之举。为免风声走漏,他事前未与任何人商议,因而计划不够周全,四贵一个都没伤着。”
不过也是因为四阉都不在东内,所以宦官们不能及时组织有效反扑,唐阳景才能一举成事,杀得麟德殿血流成河。
唐阳景这一举动莽撞是莽撞,却凶残无比,经此一役,他终于不再是傀儡天子。虽然四阉在外,胜负仍未可知,可至少他有了与宦官一搏的实力。
唐阳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奋起反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的反抗如此直接,如此暴戾,委实让东应有几分意外。
四阉猝不及防,遭遇这样的迎头痛击,一时慌了手脚。胡良成手握右神策军的大权,却不敢发动叛乱直面唐阳景的锐气。况且唐阳景通过此役已彻底掌控了左神策军,胡良成就算真敢发动叛乱,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风。因此四阉在外面慌忙逃窜一阵,才又想起西内的李太后来,于是轰然跑来求救。
这种时刻,他们也顾不得先前的种种顾虑,哭诉了一番后,胡良成又道:“娘娘,唐阳景倒行逆施,他若再为天子,老奴等人固然就没了活路。以他的忤逆不孝,娘娘您日后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长公主和昭王殿下更是处境艰难。”
李太后脸色十分难看,猛地一拍手边的案几,怒道:“卿家这是在咒我?”
四阉在这种时候却不敢再惹李太后发怒,忙连声辩解。孙建仁却看了一眼坐在李太后身边的东应,伏首道:“娘娘,昭王殿下龙章凤姿,宅心仁厚,实为帝王之质,老奴愿倾力支持殿下登基!”
李太后一心想让东应登基,但她没想到唐阳景被逼到极处,竟敢采用这么血腥的手段。此时名分大义已不能决定帝位的归属,需要切切实实地发动宫变,其中的危险性让她犹豫了一下,她又想到东应对帝位其实也并无意愿,不禁叹了口气,“小五年龄尚幼,脾气倔强非常,如何谈得上有帝王之资?”
四阉见她这种时候却做出清高之态,暗中都在大骂她虚伪可厌,但又不能不委曲求全,同声道:“我等确是真心实意地恭请昭王殿下荣登皇位,请太后娘娘和殿下万毋推辞!”
这样的危急关头,他们不得不寻求李太后的支持,拥立之心确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李太后意动之余,却又有所顾忌,不禁将目光投向东应,问道:“小五,你意下如何?”
东应心知此时帝位便是刀山,登上去几乎就是死,于是连连摆手,“太婆,谁爱当皇帝谁当,反正我不当。”
他的反应虽在李太后意料之中,但到他真的如此,李太后却还是忍不住失望,无奈苦笑,对四阉道:“四位卿家也看到了,非吾不愿维护你等,实因吾有孙女重侄需要维护。亲疏有别,东应不愿参与帝位之争,为了他的安全,这废立之事,吾不能参与。”
胡良成恨得咬牙切齿,只因形势危急,他不敢强求,否则照他们以往的跋扈,此时多半就要对东应大声呵斥,破口大骂了。
宋平情急之下,双膝着地,跪行到东应身前,号啕大哭,“殿下,您现在旧创未愈,难道就忘了当日芙蓉宴上,唐阳景咄咄相逼的情景了吗?即使废了唐阳景,另立天子,只要那个天子不是您,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仍是众矢之的。为了树立天子权威,新君必然会再次对西内痛下毒手,到时您再后悔,可就迟了。唯有您登基为帝,方能确保您自身安全,也才能真正保护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安全无虞呀!”
谭清刚等人也双目含泪,哭道:“殿下,老奴等人确有私心,但这份私心并非要害您。唯有拥立您为帝,有您和太后娘娘垂怜,老奴等人才能安全无忧,不至于为人趁乱害死呀!”
东应手足无措,举目望去,李太后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虽未明说,但四阉来之前她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如果东应确实不想为帝,她不会强求,但在她心里,却是极其盼望东应能当皇帝。
因为皇位大权为天下利器,只有操于己手方能确保自身不被他人所伤。
她已经老了,病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希望瑞羽能够得到至高权力的保护——余生不必提心吊胆,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为此,她觉得让东应略微为难一些,没有什么。何况当皇帝并不算什么坏事,等东应长大后知道了权力的好处,他还会感激她的。
这不能怪她心狠,在这两人之间,只有瑞羽才是她从襁褓时就抱大的,她在瑞羽身上倾注了她所有为人祖母的怜爱。东应只是她为了排解瑞羽缺少玩伴的孤独并为瑞羽将来做打算而领养的孩子,她不是不爱东应,只是有轻有重。应该让东应担起男子汉的责任,保护瑞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让瑞羽为保护东应而辛苦忙碌。
东应不知道李太后心中所思,但看她侧首沉默的表情,他隐约感觉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异样,一时间突觉茫然,喃喃地问:“太婆,您很想我当皇帝吗?”
李太后不答,东应又叫了一声,“太婆?”
他的声音娇软,满是恳切又夹着克制不住的哀伤。李太后心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他柔声说:“孩子,我知道这有点勉强你,可是唯有如此,你和阿汝才能不受别人挟制。我当然希望……”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喝:“不可!”
瑞羽一身戎装,人随声到,几步走进花厅,对李太后说:“王母,小五志不在此,怎能强求?何况当此时机,皇权旁落,内有权臣世家把持朝政,外有藩镇拥兵威逼,关东道白衣教匪作乱。九五之位,与火炉油鼎别无二致,怎能让小五小小年纪,去受这样的苦楚煎熬?”
四阉在场,她还少说了一句宫中有宦官欺凌,但这一句她就是不说,在场诸人也自然心中有数。
东应正惶然无措,只见她大步踏入,腰身笔挺柔韧,眉目间神清气爽,仿佛所有难题都可以从容化解,顿时心中安定了下来,感觉有了依靠,忍不住抢前几步,牵住她的衣裳,依依喊了一声,“姑姑。”
瑞羽爱抚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顶,不等李太后发话,又急声道:“王母,我在西海那边听到东边喧嚣之声异常大,遥望麟德殿起火,事有反常,必有妖异。当下第一要紧的事,是紧守西内门户以免为人所乘。至于其他,眼下却是无暇顾及了。”
李太后先听到四阉的传报,还半信半疑,估计他们是为了唆使她而夸大事实,直到此时听到瑞羽说东边麟德殿起火的事,才悚然而惊,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出花厅,登上承庆殿左侧的小飞阁远眺。举目望去,果见东内麟德殿浓烟滚滚,火苗升腾,火势已然极旺。
虽然事发之地离承庆殿足有五六里地,乱事初起时声音传不过来,但此时大乱之势已成,整个皇宫以麟德殿为中心已经乱成了一片。宫人内侍的惊恐喊叫,禁卫士兵的呼叫呵骂,火烧麟德殿惊动了的禽鸣兽啼,金戈之下无辜者惨死的哀号,不甘受死的宦官拼死反抗的斥骂,全都交织在一起,沸反盈天。
李太后虽然屡遇宫变,但以往多半都是宦官作乱,趁夜除去天子或者后妃,像这种天子收拢左神策军,在宫中大肆杀戮宦官,纵火焚烧宫殿的阵仗她却还是头次见到。于是她赶紧吩咐:“李浑,拟诏,令中尉薛安之、统领黑齿珍便宜行事;紧锁宫门,以防大变;召集宫中壮勇有力的内侍宫人,协助鸾卫禁军保卫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