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房子里的鼹鼠(2)
我不知道事情的结局是怎样,也不知道母亲后来是否听从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的建议嫁给了帕米诺。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即便母亲最后还是下嫁给了帕米诺,那也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她的孩子们一个依靠。反正,怎么样也好过继续把家产交给马拉格纳打理,那可真是一只“鼹鼠”。
待到罗贝尔托和我长大成人,我们的大多数遗产已经付诸东流,但总算还是留下了一些。如果省着点花,下半辈子过日子还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可我们当时年少轻狂,对于未来根本谈不上什么打算。我们没有利用这剩下来的财产精打细算过日子,反倒还是继续过着母亲让我们过惯了的那种生活。
比如说,我和罗贝尔托两个人从来没有到学校上过学。母亲帮我们请了一个叫“大钳子”的私人教师,因为他长了一脸卷卷的胡须。“大钳子”的真名是德尔·克里克,但所有人都叫他“大钳子”,我想他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因为后面他也是这样打手势来描述自己的。“大钳子”又高又瘦,高瘦得甚至有些离谱,要不是他的头和脖子前倾,把身体给压下来一截,还不知道他要长到多高呢。他另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每当吞咽东西时他的喉结会一上一下动得特别厉害。“大钳子”总是咬着嘴唇,仿佛是要把他那特有的冷笑咀嚼下去或者掩藏起来。可尽管嘴唇紧闭,有时候他的这种冷笑意味还是会从那双戏弄人的眼睛里透出来。
那双眼睛一定看到了许多的事情,而那些事情都是母亲和我们两个小孩子看不到的。但“大钳子”总是声称他什么也没看到,也许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力干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期待我们两兄弟某天也变得和他一样穷困,这样他就能有一种受害者变态的满足感。因为罗贝尔托和我经常不留情面地取笑他。一般来说,我们想干什么,他都会让我们去干;可要是触犯了他的底线,或者有昧他的良心,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揭穿我们,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要他带我们去教堂。当时正是复活节前夕,我们要去教堂准备忏悔,然后去马拉格纳家拜访一下,对他那生病的妻子表示慰问。要我们两个小孩子去做这样的事,而且是在那样好的天气里,那可真是无趣透了!母亲交待我们时,我和罗贝尔托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接下来这一天要怎么玩儿。我们对“大钳子”说,假如他能“忘了”带我们去教堂忏悔和去看望生病的马拉格纳妻子这件事,并带我们去森林里捕鸟的话,那我们就请他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并且还有美酒奉上。听完,“大钳子”两眼放光,同意了我们的提议。“大钳子”享受了我们为他准备的午餐和美酒,的确也没有食言。后来他还同我们一道在树林里疯了整整三个小时,帮着我们爬树,最后自己也爬到树上去捕鸟。
回家之后,母亲问及马拉格纳夫人和忏悔的事,我和罗贝尔托两个正准备胡诌一顿,哪知道“大钳子”却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一个细节都没落下。
对于类似这样的背叛,我们都会想方设法报复,尽管那些报复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往常快到用晚餐的时间,“大钳子”都会在前厅的躺椅上小憩一会儿。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们两兄弟特意提前洗漱假装上床睡觉,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出来。我们找了两根芦管,在洗脸池里蘸了些许肥皂水,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钳子”身旁,然后用芦管对着他的鼻孔吹气。
“阿嚏!”他一蹦三尺高,头差点撞到天花板!
跟着这样一个家庭教师,我们自然是学不到多少东西,当然这也不全是他的错。“大钳子”肚子里其实还是有些墨水的,尤其是在古典诗歌方面有所造诣。我小时候比罗贝尔托要好动得多,但“大钳子”却成功让我记住了许多字谜和古老的巴洛克式诗歌。因为我可以流利地背出许多诗歌,母亲也就一直认为我们两个人学得很好。而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却没被我们唬住,由于直接撮合帕米诺和母亲的计划不甚成功,她开始打我和罗贝尔托的主意。
不过我和罗贝尔托都知道,母亲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所以我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这把斯克拉斯提卡姑妈气得不行,我想要是有办法瞒过母亲,她一定会把我们两兄弟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一天,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和往常一样气冲冲地离开我家,不曾想却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和我撞上。我记得她当时用手钳住我的下巴,狠命地拧,疼得我龇牙咧嘴,嘴里叫唤着:“好你个家伙!好你个家伙!”然后她俯下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从喉咙里蹦出一句低吼:
“你要是我的孩子……哦,你要是我的孩子……”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单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同罗贝尔托比起来,我可算得上“大钳子”的好学生。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就长得一副呆样,再加上我的眼有点斜视,为了矫正,我就被逼着戴上了一副硕大的圆框眼镜。
那副眼镜对我而言真是一个累赘,所以只要一逃离长辈们的视线,我就会把眼镜摘下,想看哪儿看哪儿,自由欣赏这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即便把斜视矫正过来,我的模样也不会比现在好看多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我的身体好得很,有这一点就够了!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红色的卷曲胡须覆盖了我的大半张脸。这样一来,本就不大的鼻子更显其小,在浓密的胡须中若隐若现;而本就粗黑的眉毛则是更加醒目。要是我们能自由选择跟自己脸相配的鼻子该多好呀!要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我可能会对他说:“嘿,朋友,你的鼻子给我最适合。我们交换吧!这样我们各取所需,对我们两个都好,何乐而不为呢。”除了鼻子之外,身体的其他器官我也愿意和人交换。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这不过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呢?所以,渐渐地我也接受了上帝赐给我的这具躯壳,不再为此介怀。
但我的哥哥罗贝尔托却跟我不同,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跟我相比,他算得上一个身形好看的俊小伙儿,不幸的是,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罗贝尔托能在镜子前面连着站好几个小时,变着花样地折腾他的头发,修饰那张脸。他所有的钱都用在买领带、香水和衣服上。有次为了配一套新的晚礼西装,他特意买了件白色的天鹅绒马甲。为了气他,第二天早上我便把他的马甲穿到身上,跑到山林里头打猎。
其间,“鼹鼠”马拉格纳也没闲着。每一个收割季,他都会跑过来抱怨麦子收成不好,哄得母亲答允他更多的借款。一下子是要修缮房屋,一下子又是要在地里头架设排水管,或者呢,就是说“孩子们花销太大”。反正,只要看到他来,我们就知道另一场灾难又要开始了。
有一年,马拉格纳声称大雾摧毁了我们在“双溪”的橄榄树林,“山嘴”的葡萄林也遭到了虫害,我们得换另一种进口的美国葡萄(他说,这种葡萄能防虫)。总之,我们接二连三地被逼着卖掉了一个又一个农场。母亲也很清楚,马拉格纳总有一天会跑来说,我们在“鸡笼”的那口井也干了!至于罗贝尔托和我,我想我们的确乱花了不少钱,但这也改变不了巴提斯塔·马拉格纳是世界上最卑鄙最无耻最不要脸的混蛋的这个事实。最后他还跟我们家族里的一个人结了婚,成了我的亲戚,所以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才没有把话说得更难听。
不过,只要母亲还活在世上一天,马拉格纳就不敢让我们两兄弟的日子过得艰难。老实讲,在我们两兄弟的花销方面,他确实没怎么为难。但是,他让我们过这种优裕的生活并纵容我们的胡作非为,其实也是为了起到麻痹的作用。母亲过世之后,我就不得不独自在这深渊里头挣扎,因为哥哥罗贝尔托足够精明圆滑,再加上他的外貌优势,所以很容易就定下了一门很不错的亲事。而我的婚姻大事……
“关于我的婚姻,我得说点什么,对吗,唐恩·艾利戈?”
唐恩·艾利戈这会儿已爬上了楼梯,继续鼓捣他的存书。只见他转过头,对我说:“关于你的婚姻,那是自然!不过那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光明正大!我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这个你知道得很清楚……”
唐恩·艾利戈闻言大笑,笑声在整个教堂回荡。接着,他说:“换作我是你,马提亚·帕斯卡尔,我肯定会先读一点薄伽丘或者班德洛的作品……那会让你拥有某种精神格调……”
唐恩·艾利戈总是跟我讨论这所谓的“精神格调”,所谓的节奏,味道,风格……他以为我是谁?邓农齐奥吗?可惜我不是!我只不过是想把事情还原成它本来的样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成为文学大师那一类的人……不过既然已经开始,我想,我应该要把我的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