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心中充满了不安,很难独自承受这件事情,虽然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觉得非常怪异,但是仍然觉得十分痛苦,同时自己心中又确实还有一种高兴和幸福的感觉,对于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儿害怕。
她忙忙碌碌地做着一切可做的事情,关于这件对她的少女尊严的秘密侮辱,心中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生气。随着她亲眼见证那一罪行的那一刻逐渐远去,似乎整件事情所有不好的方面都消失了,最终只余下自己偷窥了一个纯粹艺术家灵魂严守的秘密的愧疚和不可原谅。现在,当她想起那一作品,想到它被放置在那间无人居住的工作室,想到它被仔细地包裹着,密不透风,只有燕子在它周围飞来飞去,那么这位漂亮的跪着的女人有着她的容貌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么罪孽深重?
这个女人的容貌一直浮现在她眼前,无论她如何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其他事情。即便那尊雕塑只完成了头部,她都能想象得出完成之后的模样。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他人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美貌,而她自己却找不到任何新鲜或者特别的地方。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所承受的是一段残酷的命运,而早年的经历让她对于男人有一种近乎敌意的蔑视,她也无从体验到平常女孩子在青春期时应该体会到的那些感受。她从未想过要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仔细观察自己,因为她从未遇到过一个值得她这么做的男人。当她照镜子看到自己美丽的容貌时,她并不会觉得有多开心——就像一个女鲁宾孙流落到海洋上的某个岛屿,从清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并由此发现自己是这个荒岛中的女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隔壁房间里,那个可怜的疯女人坐在靠椅上,傻笑着冲着自己漂亮的女儿点点头。就是她,夺走了自己女儿的快乐生活。面对如此无情的命运,美貌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有时,比如在春天夜晚的半梦半醒之间,或者当她读到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时,她那冻结的心就会慢慢融化,暗藏一种对甜言蜜语和爱人的渴望,一种对未知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的焦虑期待。但是这种感觉不会变成一个设法赢得她的爱的人,也不会变成一个她会爱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她便会渴望自己获得属于自己的自由,渴望自己从这可怕的职责中解脱出来。这种可怕的职责随着自己越来越习惯,已经变得不那么艰难,也不再会因为一点儿声响而惊醒,但是这样的职责却每时每刻都像一座监牢一样束缚着她。要是她能摆脱这一枷锁——那时她还会愚蠢到让自己落入另一种新的枷锁中吗?
但是,这一次她已经享受了足够长时间的自由,有时也不得不暗自叹口气承认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并不是不可抗拒地会释放所有其他的欲望。她并不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拥有某些方面的才能,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空虚。因为她觉得对她来说,现在才开始在音乐或者绘画上花费心思,似乎有些太迟了,所以她想到可以用自己发明的自由韵律来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记录下来。这绝不是对一些著名抒情诗人的随意模仿,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韵律和诗节的过度滥用。她写在自己私密日记本上的这些东西与传统的诗歌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风弦琴和十四行诗之间的关系。但是尽管如此,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安慰,当她感觉到在自己灵魂深处演奏着悠扬的乐曲时,她便会仔细聆听这种思绪旋律的起伏,并竭尽全力将它们记录下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这一追求,这使得这种艺术拥有了一种额外的魅力;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打发了很多孤独的夜晚,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快乐,就好像有亲密朋友的陪伴,可以向它吐露自己隐藏最深的心事。
但是现在,她刚到家,便匆忙地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就可以在绝对安静而且隐秘的环境下思考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她的心中突然一惊,因为她想起了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她的思绪不止一次地纠缠于那个敢于窃取她美貌的大胆男人——是的,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私密诗篇中。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在这个男人身上花费的心思并没有比其他事物多太多:她只是想要更了解他一点,虽然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在他的圈子里,所有人都比她重要,但她却从未嫉妒。但是这难道不是巧合吗?当她正想要形容一下他留给她的印象时,他便正忙于依照她的容貌塑像。
她沉思着站起来走到写字台旁。这一举动使得她不得不从镜子前走过,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热切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充满了好奇心,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而是在他人的指引下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是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对自己的容貌一点都不满意。在她的想象中,夏娃要比她漂亮千百倍;如果他见过夏娃,并将她与他的作品面对面比拼一下,就会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十年前,”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也许还比较像她。噢,我逝去的美好年华啊!”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将她的头发盘成那尊雕塑的样子,她发现,这种随意的发髻很适合她,让她变得异常迷人。她不由得脸红起来,转了过去。但是她的心仍然跳得很快,她从写字台上抽出了那本写有她供认状的日记本,翻到最后几页。“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她读完之后大声说,“而他——他把我看做是他在路上偶然遇见的任意一个好模特儿;研究我的面容,以便从我身上窃走它,并无情地侮辱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女性的感觉。如果我拥有更多他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对我很感兴趣,他根本就不会忍心这样对我,他将永远不会让我屈服于这样的想法!——噢,真丢人!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一种强烈的悲痛感,就像她刚发现这件事时所承受的那种愤怒那样,再一次在她的体内燃烧。她把日记本扔进抽屉,上锁。然后便在整间房里走来走去,努力地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
但是这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能听懂她内心深处的声音,而且也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这种感觉已经淹没了她成熟、坚定的天性,这种感觉只会出现在处于早期发育的年轻人身上;这种压抑的愉快感近乎于痛苦,预示着可能会心碎,而且会让你的思绪慢慢消失,静静逝去,非常舒适,就好像死亡并不算什么,只是在慢慢沉入某种洋溢着花海的无底深渊。
她的气愤突然间消失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非常努力地将这个无礼之徒想象成最可憎的样子。这一举动失败后,她便尝试着生自己的气,责备自己这种妇人般的软弱,却一不小心就变得对他的这一抢劫行为深感荣幸。但是要比之前好多了;现在她脑中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和她是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且他们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对方。
门被轻轻推开;老仆人走进来通知说詹森先生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