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继续认真且安静地进行着自己的雕塑。柔顺而夹杂着几分灰白的金发勾勒出了他相貌平平的脸庞,一眼望去,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坚定和热情。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点上时,他的一双眼睛似乎要将其看到的东西完全吞噬,完全掌控。除了这双眼睛,脸上的其余部分不会展现更多的表情。
“楼上吹笛子的人是谁啊?”女孩儿问,“一周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楼上还非常安静;但是今天每隔几分钟,楼上就有人走过来、走过去,而且还有人吹笛子,然后又会安静一会儿。”
“我的一个朋友租下了楼上的工作室,”雕塑家回答道,“他是一个战争画家,罗森布施先生。如果工作进展不顺利,他就会那样走来走去,并吹起他的长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会在画架前面停下来,看着自己的画作,直到想好下一笔落在何处。你在笑什么呢,岑茨?”“他的名字,罗森布施!还有画战争!——他是犹太人?”“我觉得不是。但是,现在你想要休息一小会儿了吗?——你的脖子肯定已经很僵了。”
她立即放开了横杆,从板凳上跳下来。他拿起他的塑模工具开始打磨已经完成的部分。此时她站在他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身后,仔细地看着这尊漂亮的雕塑,一束特别的光亮打在她的身上。最后一个小时的进展很快,但是也只完成了上半身。这位舞者如泻的长发遮盖了她那栩栩如生的臀部和四肢,只能粗略地看到轮廓。
“满意吗,孩子?”雕塑家问,“但是我最多也只能用大理石来为你雕刻,其实你更适合做画家的模特儿。你那如雪的肌肤和火红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如果你生活在两千年前就好了,那时他们都用黄金和象牙塑像,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黄金和象牙?”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那肯定都是一些有钱人!但是,能用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我就非常满足了——就像你身后的那尊年轻人,还没完工的那个。”
“你喜欢他?那是我很久以前刻的了。这样不好吗,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坚定地挺在宽宽的肩膀上?可惜我只刻了脸,不然你也会喜欢的。”
“你也会用那儿的那些黏土为我塑像吗?我的意思是,做成我的样子——我的朋友一看到就会说‘快看,红发岑茨’?”
“说不准。我可能只会用你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耳朵。但是,孩子你知道的,我还有另一个愿望;而且,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就能向你保证,绝没人会想到红发岑茨是我的模特儿。你考虑好了吗——上个星期我问你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岑茨,而是继续细致地打磨揉捏那柔软的黏土。她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了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厚厚的长发像一张斗篷包裹着她。角落里有一只巨型纽芬兰犬,胸脯是白色的,静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两只前爪捧着脑袋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吼叫声。女孩儿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对此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睁了睁因年老而混浊的眼睛。
“它不太殷勤呢,”女孩儿笑着说,“我的一个女朋友有一只小猎犬,每次我摸它的时候,它都会非常开心地向我撒欢,我还得小心,不要让它粉色的小舌头舔到我的脸啊、脖子啊、手什么的。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像老爷子一样端着架子。它叫什么?”
“霍莫。”“霍莫?真是个古怪的名字!什么意思?”
“这是拉丁语,意思是‘人’。几年前,这老家伙就开始表现出了一些人类的理性,那时它的主人突然头脑发热,决定给它重新起个名字。从那以后,它便再不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耻辱。所以孩子,你看啊,在此陪伴你的都是些好家伙啊。即便我还不够年龄当你爷爷,但至少也是爸爸级别了。我觉得,这两点就足以让你相信,和我在一起非常安全——而且我会诚心诚意兑现我的诺言的。那就是为什么——”
“不,不,不,不!”她大喊道,突然满屋子跳起来,使劲摇晃着脑袋,火红的头发就像包裹在她周围的一个火轮。“詹森先生,你怎么又提这个?你肯定把我看做是一个愚蠢、毫无大脑的女孩子——还认为我应该不会拒绝任何事。但是你错了,大错特错。是的,我不介意做一些愚蠢的事;而且,站在这儿给你当模特儿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光彩。记得去年冬天的那个舞会吗?就是我们负责摆设鲜花的那次,我们碰巧看到了更衣室里的那些时髦女士,她们出现在绅士面前的样子为什么与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很多的官员,甚至像你一样的艺术家们,你们所注意的都是她们裸露的脖子和肩膀。但是,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就不能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当我把这事儿告诉我朋友的时候,她根本想都没想就答应和我一起来。但是,还不确定——这会让我走在街上都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不——不——不!我不答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孩子,你是对的。”雕塑家突然插了一句,打断了她有点儿激动的言辞,突然将他的说话方式改为一种更加随意的“thou②”。“没必要告诉其他人,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就不会再提了。但是,还是很遗憾哪!这么说来,我只得按照单一的模具来雕刻整个身形;现在,我得花上一半的时间去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她没有回应,而是自己跳上板凳,向后倾着背,挂在横杆上。“对不对?”她问道,“和之前一样吗?”他看都没看,只是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呢?”一会儿之后,她问了一句,“我不能帮忙,因为我和我朋友不一样。她的经验肯定比我丰富。而且她还不止一次陷入爱河。”
“你有过心上人吗,岑茨?”“没有。真正的心上人,那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从来没有!我住在萨尔茨堡的时候,我的红头发没给我带来一点好运。而且,那时我长得太丑了,还有人说我长了一张狗脸。也就是在去年,我突然长高了一点儿,而且也长胖了一点儿,这样一来,就有不少的男生追我。其中有个人长得很好看——和他在一起我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但是他很愚蠢,慢慢我就厌倦了。就在我们俩渐行渐远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就病死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爱他,因为我居然都没有哭。从那以后,我就非常小心,不让自己再次自我愚弄。男人都很坏,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她们却什么都不了解。至于我,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一定会有‘von Herzen,mit Schmerzen(德语:心痛的感觉)’——”
“嗯,岑茨,你会做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把手放了下来,贴在身侧。似乎一阵寒意扫过她柔软的肌肤,她哆嗦了两下,耸了耸那白皙的肩膀。“我会做什么?”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想要我做的一切!做到最好。”“你是个好女孩,岑茨,”他喃喃道,慢慢地点着头,“来,过来握握我的手,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说一些你不愿意听的话了。”
①三足画架和雕刻家的托架。
②Thou,古英语中的“你”,类似于汉语文言文中的“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