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座高山,它的基座覆盖了这张巨大画纸的整个底部位置,就像一座塔,锯齿状地层层耸立,山顶是缓和的高原,掩映在薄云后面,众神聚集在宴会的餐桌周围,而其他长着翼脚的人,要么独自一人,要么手挽着手地四处闲逛,或者自由自乐地唱歌跳舞。一切似乎都很梦幻,以旋转的形式飘浮在空中,通过长长四肢的突然缩小和褶形布帘的角度,在某些地方达到一种拔高的效果。在这些奥林匹斯众神之间可以看到人类,但是中间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云层和暴风雨障碍。这是一群种类最多、精力最充沛的物种,忍受着所有的悲痛和终有一死的命运。他们与众神的距离最近,而且就是因为这种接近度才会将众神看做神。孩子们在玩耍,情侣们在耳语;但是顺着分岔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苦痛和不幸,一些具有象征性的形象分散在位于高山主要通道上的人群中,表现出了设计者的意图,代表着恶习和激情的效果和力量,而整座山被分为七层,则代表了其中不可饶恕的罪行。一种庄严、坚定的真挚,一种屈服于这种没落的崇高——“多年以来沉迷于这种不确定的底部深渊之中”——这赋予了这幅稍显笨拙的作品一种巨大的情感深度,让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也变得栩栩如生,而且给确定无疑的伟大心灵中更强大的部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单单是人物的数量就吸引了众人很长时间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评价,而创造这幅画的那位艺术家也没有一句反驳地照单全收——没有人知道是他自己没有防备,还是因为他隐藏起来的顽固。而詹森只是热切地看着这幅画,一反往常地让别人先说,而他自己却只是用他那富于说服力的手指不时地指向几处有缺陷的地方。
直到现在还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透过一个象牙色的观剧用小望远镜,跨过桌子和整个大厅看着这幅画的只有一个人,爱德华。
最后,罗森布施转向了他。在哄闹的人群中,他的声音是最高的,嘴巴里不住地冒出热情的赞扬之词。
“什么!”他以一种热忱的挑战之音大喊道,“难道神圣的众神这次不应该从睡梦中醒来,谦和地看一眼这幅凡人的画作吗?”
“对不起,我亲爱的罗斯布③”胖罗塞尔回应道,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不让科勒听到,“你知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主动投向我的怀抱,而不是在它后面苦苦追逐;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你只有躺下才能彻底地欣赏到它的全貌。就我的教父所建立的这座高耸入云的思想丰碑而论——”自从科勒使用嘲讽巧妙地为他其中一幅还未命名的、思想性强的作品起名之后,罗塞尔便坚持这样称呼他,而科勒也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头衔——“就这一点而言,在没有头晕眼花之前,我还不足以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翻腾到足够的高度,以理解这幅画里七个故事的主题。但是,当一切完成之后,我将会拉一把椅子放在它的面前,慢慢研究;说实话,我更希望能够在明天和他单独讨论。”
“我会非常高兴的,罗塞尔,要不我明天将草图带给你。”面色苍白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也许无意中听到了这些嘲讽之词,脸红得厉害。
“真的吗,教父?”爱德华摇了下头说,“不,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不小心听到了我的冒犯之词,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光荣的层面来理解;这里是天堂,无论怎样,就不要遮遮掩掩的了。你知道,所有代表了某种思想的画作都会让我头疼,而在我心中,提香④的一幅毫无思想的维纳斯都比整座充满了高尚主题的奥林匹斯山更具价值,都强过你的这幅犹如巨大的蛋糕上挤满了蚂蚁的作品。是的,我们确实是死对头,我亲爱的教父,但是这样的事实并未让我们的情谊减轻一分一毫。相反地,当我看到你和你的创作因为你纯粹的才华而日渐消瘦时,我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同情和尊重。你应该从我们年迈的自然母亲那里吸取点儿营养,我的好教父;你应该花上大约一年的时间来增增肥,而不是仅仅追逐崇高的思想——”
“不是所有树都长势完美。”科勒柔声地插了一句。“的确。但是你的这棵树完全没有完美的地方!——而且,你看,那就是你呈现给我的整个风格,你完全就是尼利厄斯的门徒!我们看到的是你思想的复杂结构,我们看到你思想的元气在整幅画中流转;这一切都很不错而且很具教育意义,但是这些都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于我们,就像是崇高的自然,不需要投入太多的独创性,不需要过分精细,不需要诗歌一般的复杂关系,也不需要哲学的技巧。这一切都不需要,艺术应该是简单而且朴实无华的东西,但是受到源自所有软弱、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苦难的才能火光所净化。举个例子,当你在凝视一个静静躺在那里的绝美妇人、庄严参议院,或者你所敬慕的国王时,你会想到多少有关他们的独创性?这种独创性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晦涩难懂,甚至毫无益处。但是你的这幅作品仍然吸引着我们,即使大厅那一头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它的轮廓,它丰满的色彩,它那简单而且气势磅礴的美感,都深深吸引着我们,在没有一些粗俗的辅助物的帮助下,我们在大自然中很难发现这些东西。换言之,就像是一个人拿了一首诗站在我们面前——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作者是否在这个作品的底部添加了一些脚注来解释他的整篇行文。一张印刷纸很好地回应了这一想法,上面印有‘画作和其说明’——因为谈论着‘文化艺术’的平庸之辈——因为他认为他们所处理的是他自己的特有的文化——在看到这幅作品时,如果他能够想象他在经历某种彼此有关联的思想进程,那他就只会觉得非常高兴,再无其他。但是在我看来,艺术想要流芳百世就不能留有思想!唉,给我拿点儿喝的!”
施内茨帮他斟满酒,他一口气就喝完了,仿佛在这长篇大论之后已经完全脱水了。接下来就是一阵令人厌烦的沉默;这些话语里面的蔑视语调让那些习惯了罗塞尔思维方式的人都不免有些沮丧。最后,一个温柔而且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桌子的首端传了过来,他们看到老司格普已经准备要煞煞这样的沉寂之气。
“大体上,你说得是不错,罗塞尔先生,”他说,“在伟大的艺术时代——希腊艺术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期间——思想和自然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但不幸的是,从那时候起就有了争论,一位所谓的肉感派作家很少能知道怎样赋予自己的作品灵魂,这就像在画家之中很难找到一位能够非常成功地具体化自己概念的诗人。事实上,那是一个极端的时期,一个专门的时期,一个冲突不断的时期。但是这是万物之父的冲突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希望从这种混乱之中具体化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到那时,我们难道不应该给那些与诚实的武器和坦诚的盔甲作斗争的人一个机会?如果艺术家有着更多不能展现出来的话语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不能在这种平静的美好中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发源于纷争的悲剧又该怎么办呢?实际上,在今天看来,人的生活就是来源于这种质朴怡人的舞台;从每一个角度,我们都能看到出众的才华在前方领头,身后蹒跚而来的便是享受和愉悦。毫无这些迹象的艺术,还能称之为我们的艺术吗?”
“管它像什么,”胖罗塞尔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艺术就是这样的。当然,那种需要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我今晚还没和你握过手呢,我尊敬的创造者。现在我们握个手吧,同时我还要感谢你勇敢地把我的教父从争辩中解救了出来。他喜欢将最好的思想保存在自己的心中,除非他有机会将它们画在纸上。而且,在天堂俱乐部中,没人会和我一样,对他采用如此残忍的攻势。科勒,我尊重你。你是一个人物,拥有着保护自己信念的勇气,无视所有肉体的私欲。我很感谢你,感谢你的那首荷尔德林的诗,我承认,我不知道这首诗,但是写得很好,怎么说来着?……”
他非常好脾气地坐在他的“教父”身边,开始仔细研究这幅画,对于它的细节提出了大量敏锐的批评。同时,那位年轻的希腊人也将一幅上好了色的素描摆了上来,下笔强劲且大胆;现在,这幅画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大家的批评。
这位画家用不流畅的德语解释着,声音轻柔悦耳。这幅画的主题背景来自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娘”。年轻人坐回了自己的沙发上,而他那幽灵似的新娘则像吸血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急切想要压在他那火红的嘴唇上吮吸,此时站在门外的妈妈似乎听到众人心中压抑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扰乱了这里的氛围。
对于这幅画,所有的批评之音再次静默了一会儿,但是这次的原因却是完全不同。整幅画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肉欲激情,使得天堂俱乐部的那些平时都不怎么拘谨的成员,似乎都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道德准线被逾越了。
还是罗森布施最先开口。
“他坐在那儿,沉浸在那纯粹的精神国度中,”他对胖罗塞尔说,而胖罗塞尔却还在研究科勒的作品,“而我们却在这儿处理纯粹的肉体问题。喂喂!你,不要在那里装模作样了,快过来这里斩妖除魔!”
爱德华点点头,却没有转过来;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幅画的内容,完全没有欲望对其进行评价。
因为其他人都缄默不语,这位年轻的希腊人最终直接转向了詹森,祈求他点评点评。
“唔!”这位雕塑家嘟哝了一声,“这幅作品展现了你的才华。只是你自己命错名了——或者说你忘记了两张面纱。”
“命名错了?”“假借歌德之名;圣普里阿普斯是它教父。”
“但是,两张面纱!”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沮丧地埋着头。“美和惊恐。仔细读读这首诗。你将会发现所有的事物是怎样以艺术的借口被掩盖在这两张面纱里面。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幅很有才华的作品。它很快就会找到倾慕者。”
他转身,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此同时,这位年轻人从墙上扯下了这幅画,一言不发,将这镀金的画框举起来,放在最近的灯前。
也许他曾期望着有人能够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但是没人上前。火焰热切地舔舐着画布。当画布被烧掉一部分之后,年轻人突然走到窗台边上,将这幅燃烧着的画从开着的窗户扔了出去,扔进了窗户下方黑黢黢的花园里,掉落在潮湿的砾石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回到人群中之后,迎接他的是众人的掌声,而他自己却还是一脸阴郁,双唇紧闭。他这种轻率的行为明显没有让自己获得丝毫的放松。即使是詹森友好的招呼也没能立即消除他那危险的情绪。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本性使得他将这种激烈的结束方式置于了一种令人不快的境地。
这场奇怪的小插曲给菲利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要起身走向这位独自站在众人之外,将自己包裹在浓浓的卷烟烟雾中的希腊年轻人,此时不远处的教堂钟声响起了,缓慢地敲过十二下,午夜时分来临。
一时间所有的谈话都安静了下来,椅子被拉成了一排;菲利克斯第一个想起来今天晚上“轮到了”埃尔芬格,在此之前,在罗森布施的陪同下,埃尔芬格离开了大厅。
通往大厅中央的折叠门被迅速推开,门槛显露了出来,门两旁都设有灯。门口支起一个盖有红布的框架,就这样,一个木偶剧场就设置好了,占据了差不多整个大门的宽度。桌子被快速地推到了两边,观众的座椅也被排成了排。所有人落座之后,幕后一阵简短的长笛前奏响起,小舞台前方的幕布升了起来,一个穿着燕尾服和及膝短裤、手中拿着礼帽的木偶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导演进行着开幕前的介绍,在他身后一名戏剧诗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能走到舞台脚灯前开始表演——开始了他抑扬顿挫的开场白。在此期间,他跟其他的木偶打了个招呼,在半嘲讽半严肃的哀叹之后,他给大家介绍了他的演员团队,其中,他特别吹嘘了在他的团队中没有任何的冲突或者嫉妒,他们对于缪斯女神有着一种纯粹而且高尚的热爱。演讲结束之后,这个小人儿向观众庄重地敬了个礼,幕布落下。不一会儿幕布再次升起,这个小小木偶戏已经准备妥当,开始娱乐观众。
木偶戏的剧名为“邪恶三兄弟”,这一名字表明了这场木偶戏的全部内容,但是今晚只会演开始的介绍部分,剩余的部分是一场更长的戏剧,需要几个晚上才能演完。在押韵的诗节中,这场戏讲述了一个音乐家、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诗人的故事——他们是被遗弃在一个小乡村孤儿所的三个兄弟,长大以后,因为恶作剧,他们三人成为了这个地区的祸害;一个专干坏事的魔鬼控制了他们,而对于这个宁静村庄里的人来说,这三兄弟的出身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这三兄弟犯下了一些最为恶劣的罪行,而村民们也打算要对他们进行报复。这时,这个魔鬼向他们揭示,他就是他们的父亲,他将这三兄弟召集到一起,提议一起毁灭人类。也就是说,他号召他们和他一起离开,去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地方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而不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小打小闹。今晚的木偶戏就到此结束了,最后,做开场白的那只木偶又站了出来,做了一个简短的收场白,在收场白结束时,他给天堂成员们保证,他们会找一天晚上表演剩余的部分,而且结局肯定会出人意料,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透露了在结束的时候,真相和美好定会取得胜利,三兄弟和他们父亲的残忍阴谋将会落空。
①the seven liberal arts,西方古代高等教育的七个学科。
②科尼林这个单词有玛瑙、红玉髓的意思。
③罗斯布,罗森布施的昵称。
④提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