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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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米嘉之恋(6)

“因为我知道她还在那儿写信,长长的一封信,到现在还没有写完,”管家不客气地嘲笑说,因米嘉不接他的茬儿而生他的气,“请拿去吧。”他一边讲,一边把一份报纸递给米嘉,随即拍拍马,扬长而去。

“我要开枪自杀!”米嘉想道,他已铁了心。眼睛虽然望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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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自己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最荒唐的事莫过于开枪自杀,打爆自己的头颅,中止自己年轻的、强有力的心脏的搏动,消除所有的思维和感情,毁掉视觉和听觉,告别直到最近才展现在他面前、光辉的、美得难以形容的世界,于是顷刻之间无情地抛弃自己的生活,可是在生活里却有卡佳和即将来临的夏天,有碧空、白云、艳阳、和风、庄稼、村落、村姑、妈妈、庄园、阿尼亚、科斯佳和旧杂志中的诗篇,而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则还有塞瓦斯托波尔,巴依达尔门,有遍地都是松林和山毛榉的、苍翠而炎热的山脉,有白得耀眼、异常闷热的公路,有利瓦吉亚和阿鲁普卡的花园,有灼热的沙滩绵延在波光粼粼的大海边,有晒得黝黑的孩子和游泳的人,而其中还有卡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撑着白色的阳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耀眼的海浪拍打着她的双足,唤起人们莫名的幸福感,使人们情不自禁地微笑。

他虽然明白自杀是愚蠢的,但是又能怎么办?在他看来,世界就像一个牢笼,在那里,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残酷,越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他怎样才能挣脱这个恶性循环呢?幸福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包围,而唯独对他极其重要又不可或缺的那一点幸福,却无从得来。

就说他清晨起床时分,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欢乐的太阳,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乡村教堂欢快的钟声,教堂就在披着露珠、树影斑驳、鸟语花香的果园后边,而这声音他从孩提时代起便已熟悉。连屋内泛黄的壁纸也显得欢乐而亲切,这些壁纸早在他童年时代就已褪色。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既使他兴奋,又使他害怕地刺入他的灵魂:啊,卡佳!朝阳中闪耀着她青春的活力;果园的清新自然来自她的清新自然;连喜气洋洋的、轻快的晨钟声中也溢满了她美丽优雅的倩影;陈旧的壁纸不由分说地要求她和米嘉共享乡村的淳朴生活,共享他的祖祖辈辈,这座庄园和宅地中世世代代的生活。于是米嘉猛地掀掉被子,跳下床来,光着两条长腿,显得消瘦,然而却是年轻的、强健的。他只穿着件睡衣,敞开着领子,带着被窝里的暖气,连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起那张他视作珍宝的、卡佳的照片,贪婪地、疑虑地看着,陷入了恍惚之中,她的全部神秘,全部光彩,全部妩媚,以及少女身上、妇人身上那一切诱惑而优雅的东西,全部反映在这张蛇般娇小、狡猾的脸庞上,反映在她的发型里,和她略带引诱而又全然天真烂漫的目光中!然而这明亮的目光却让人琢磨不透,对他保持着一种神秘、快活的沉默,怎么也不愿开口。试问,叫他上哪儿去汲取力量来经受住这既亲切又疏远的目光,经受住这种曾向他表明活着是多么幸福,然而却又是那么可怕的、无耻的、欺骗了他的陌生目光?

那天傍晚,他骑马从邮局归家途中穿过沙霍夫斯科耶,穿过那座长有黑压压云杉林荫道的荒废了的古老庄园时,曾发出一声意想不到的呼唤。这呼唤充分表明了他已经到了极度心力交瘁的地步。当他在邮局窗口前等待,从马鞍上望着邮差在一堆报纸和信件中徒劳地替他翻找信件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响起火车进站的隆隆声。这隆隆声和发动机喷出的蒸气,勾起了他对库尔斯克车站和莫斯科的甜蜜回忆,使他的心为之颤抖。后来他离开邮局,沿着乡村的街道骑马经过时,惊讶地发现,每一个走在他前面的身材娇小的村姑,她们扭动的臀部上,都有某种卡佳的东西。他走到旷野上时遇到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三驾马车,瞥见车上两顶女式帽子,其中有一顶是年轻姑娘家的,他差点失声喊出来卡佳的名字。路旁盛开的白花使他瞬间想起了卡佳的白手套,深蓝色的毛蕊花又使他联想起了她面纱的颜色……当他骑马走在沙霍夫斯科耶的大街上时,已是夕阳西下,云杉干燥而甜蜜的香气和茉莉花的浓香,使他强烈地感到夏天的气息,感到这座富饶、美丽的庄园内、古老的夏日生活。于是他朝洒满林荫道,泛着金光的,红彤彤的夕辉望去,朝长满一排排云杉树、伫立在昏暗阴影的宅地望去,突然看到卡佳已经出落成一个勾魂摄魄的妩媚少妇,款款地走下阳台,向果园走去,她的身影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就像这座宅地和茉莉花一样。他早已失去了对卡佳本人的概念,在他的想象中她一天比一天卓越,一天比一天美艳,这天黄昏,卡佳的身姿充满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达到了倾国倾城的程度,这使米嘉比那天正午杜鹃在他头顶上鸣叫时更加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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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不再去邮局了,他用了最强大的意志,最坚决的努力,终于迫使自己终止了这日日夜夜的奔波。他也不再写信了。因为该写的都已经写了:他曾疯狂地向她保证他爱她,像这样真挚的爱情是举世无双、无与伦比的;他曾恳求她给的爱情,或者哪怕是“友谊”;他还曾昧着良心骗她说,自己病倒了,躺在病榻上还不忘给她写信,期望哪怕能引起她对他一丁点儿的怜悯,对他多少体谅一点,他甚至还威胁地暗示她说,现在看来他只剩一样东西可以让他解脱,让卡佳和他的“交好运”的情敌们远离他:那就是离开人世。他不再写信,不再期盼她的回音,竭尽全力迫使自己消除期待的痕迹(可心底里还是隐秘地抱着一线希望:只要他真的达到了心若止水的境界,不再痴情于她的样子,骗过命运之神的眼睛,信反倒会来)。他想方设法不去思念卡佳,千方百计地寻找能从她可怕的存在中摆脱出来的办法,他又信手拈来什么东西读了起来,又同管家一起到邻乡处理杂务,不断在心底里暗示自己:就这样吧,听天由命吧!

有天他同管家一起从附近的一个田庄回家,跟往常一样,他们把马车赶得飞快。两人都坐在高高的车板上,管家在前驾着车,米嘉则坐在他后面;路上坑洼遍布,因此车子颠簸得厉害,不时把他们两人颠起来,特别是米嘉,他紧紧地抓牢坐垫,一会儿望着管家红彤彤的脖子,一会儿望着在他眼前跳动起伏的田野。快近宅地时,管家放下缰绳,任马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动手卷起烟来。

他对着打开的烟荷包低头微笑着说:“少爷,您那天还生我的气呀。可难道我讲得没道理?书是好东西,所以休闲的时候就不该读书。反正书又不会长翅膀飞走。在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事。”

米嘉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尴尬地笑着,说出了一句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可是没有中意的人,所以无事可做……”

“啥叫‘没有中意的人’啊?”管家说,“那么多个小村姑大闺女没一个中意的?”

“小村姑只知道耍着玩,”米嘉回答说,努力学管家的那种语气,“大闺女,就更不指望她们了。”

“哪会只晓得飞眼,怕是您不知道怎么接近她们吧,”管家用一种告诫的口气跟他说,“再说您可不能那么小气,干巴巴的汤匙要碰痛嘴的。”

“我才不会舍不得花钱,只要把事情办妥,保证能到手,花多少钱都行。”米嘉回答说,一下子变得不知羞耻了。

“只要您舍得花,包在我身上,”管家点了根烟说。接着,他仍显得有几分委屈,说道,“我可不是贪图您的那一个卢布,不是贪图您的赏赐,我是想做点啥帮帮您。我早就看出来了:少东家害了相思病,总是那么忧郁!我寻思着,不行,不能让他这样下去。我对主子一向是忠心耿耿。我来你们家做事已经两年了,谢天谢地,无论您和太太还没说过我一句不是。比方拿东家的牲口来说吧,换了别人,咋对待东家的牲口?牲口吃饱了——很好,没吃饱——才不管呢。我可不是这样,我把牲口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总是跟小伙计们说:你们怎么对我无所谓,可是我那些牲口,非得喂饱不可!”

米嘉已经在想管家准是喝醉了,可管家若有所思地瞅了米嘉一眼,突然改变了刚才那种亲切的、委屈表白的口吻,迅速说道:

“阿莲卡有哪里不好?这小妞长得又漂亮,年纪又轻,男人又在矿上……只是,当然喽,多少得给她点钱。在这桩事上,您全部的花销,我看五个卢布就绰绰有余了。花上个一卢布请她吃一顿,再把两个卢布交到她手里。还有我嘛,随便给点小钱买烟,多少都行……”

“这种事我不会舍不得花钱的,”米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不过你说的是哪个阿莲卡呀?”

“那还用说,当然是护林员家的那个呀,”管家讲道,“您难道不认识她?是那个护林员的儿媳妇。我想,您上礼拜天在教堂里好像见过她的……我当时心里寻思:正好跟我们家少爷匹配!出嫁了才两年,而且挺爱干净……”

“行呀,”米嘉笑嘻嘻地回答道,“你就去办吧。”

“那我就全力去办,”管家一边说,一边拿起缰绳,“我在这几天就去探探她口气。您自己也别睡大觉,注意着点儿。明儿她跟姑娘们一起上咱们家来修果园的围墙——在路堤上,您也上果园里来……至于您的那些书嘛,怎么也不会长翅膀飞走的,再说您回莫斯科可以一次念个够……”

马又撒腿奔跑起来,板车又开始颠簸起来。米嘉紧紧抓牢坐垫,竭力不去看管家红彤彤的粗脖子,而是透过自己家果园里的树木,透过村子里的柳丝,遥望着远方坐落在河岸边、宅地后的河谷。这件出乎意料的、荒唐的、粗俗的使人浑身发冷疲倦不已的事,已办成一半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已熟悉的钟楼似乎也改变了,它那高耸挺立的样子跟往日不同了,它俯瞰着果园的树木,沐浴在夕阳的残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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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米嘉长得干瘦,村姑都管他叫“波尔瑞”。他属于这样一种血统的人:又大又黑的眼睛瞪得滚圆,无论嘴唇上还是两腮上,即使成年之后也不长胡子,只是稀稀疏疏长出几根又卷又硬的毛。可是在跟管家谈后的第二天一早,米嘉就刮了脸,换了件黄色的丝绸衬衫,他那疲惫、似乎又有些焕发生气的脸上,竟显得异样的可爱。

十点多钟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朝果园走去,竭力做出一副毫无目的、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走下朝北的正门门廊。在北边的马车棚和牲畜栏屋顶上空,在背后矗立着钟楼的果园上空,蒙着一大片灰蒙蒙的烟雾。不仅如此,到处都显得单调、无聊。空气显得潮湿、沉重,弥漫着下房烟筒里冒出的黑烟和气味。米嘉转身绕过宅地,朝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走去,眺望着果园的天空和树梢。一片片乌云从东南方朝果园后边飘去,乌云下吹来一阵阵湿热的微风。小鸟都不叫了,连夜莺也沉默了。只有无数的蜜蜂采好了蜜,悄声地飞过果园。

村姑们又是在那排云杉旁的小树林干活。她们在整修果园边上的围墙,用泥土和冒着热气的、并不难闻的牲口粪,填埋围墙上被牲畜踩出来的一道道缺口。牲口粪是由雇工穿过林荫道从牲畜栏内用车子装来的,每隔一会儿就运来一车,林荫道上密密麻麻洒满了一摊摊湿漉漉的、发亮的畜粪。村姑一共六个人,索尼卡已经不在其中,父亲到底还是把她嫁了出去,因此待在家里,准备婚事。村姑中还有三个是模样瘦弱的小妞,另外三个,一个是长得富态、妩媚的阿纽特卡;一个是格拉什卡,她仿佛比以前更严肃、更男子气了;还有一个——就是阿莲卡。米嘉从树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她,便马上意识到了这就是阿莲卡,虽说过去从未见到过她。就在这时,有样东西像闪电般猛地击中了他,那就是,在阿莲卡身上有某种东西跟卡佳一模一样,某种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辨别的东西。而这强大的力量使他惊愕万分,连脚步都停了下来,沉默不语,后来他毅然决然地径直朝她走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也长得小巧玲珑、充满生机。尽管她是来干脏活的,可是却穿着件讲究的(白底红花的)棉布上衣,腰间束着一条黑色漆皮腰带,下身是一条同样颜色的棉裙子,头上包着一条玫瑰红的丝头巾,脚上穿一条大红羊毛紧身袜,脚下踩一双黑色软底麻鞋。那双麻鞋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那双纤细的小脚上)也有某种卡佳式的东西,既少妇的,又有几分少女气质的东西。她的头也像卡佳一样小巧,深色的双眸也同卡佳一样闪耀,就连眼睛的位置也同卡佳一模一样。米嘉走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干活,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地位较之旁人有那么些特殊,有那么些优越。她站在围墙上,右脚放在她的干草叉上,正同管家谈事。管家用两肘支起身子,依靠在苹果树底下他自己的大衣上面(大衣的衬已经破了),抽着烟。看米嘉走到他跟前,便很顺服地把自己的身子挪到草地上,把铺在地上的大衣让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帕雷奇,请抽烟!”他用恭敬而又友好的声音说。